黃渠走了。
目送一人一馬絕塵而去,塵土飛揚間,伫在原地的祁霁就仿佛又回到半月前父皇大擺宴席的時候。
那時正是明豫帝祁骁南巡歸來,容光煥發地宴請群臣,盛宴方歇,祁霁剛回到寝宮就又得宣召,拖着身華袍匆匆而來,還未來得及站穩身子,就聽龍案後的父皇這麼問她——
“朕在朝中時,常聽那些文官們私底下說,做官要三思。”
“思危,思退,思變。”
宴後的明豫帝醉意未消,手持瑞金墨錠動作緩慢,隻聽他輕咳幾聲擡起眼:“霁兒以為,此三思如何?”
“智計有餘,志銳不足。”
盡管不明白父皇怎會突然喚她來問這個,但立于案側的祁霁還是垂着頭恭謹應道:“為官之道,居安思危,可若人人都遇危即退,遇險則變,那這天下興邦立事,能成大業者又有幾何?”
彼時正值一年伊始,舊時歲末的朔風仍兀自夾帶着刺人的冷梢,無窮無盡地自黢黑宮牆深處吹刮出來,吹得金晨殿外寒枝飒飒,也連帶着簌簌搖晃那些長夜将盡時尚未來得及熄滅的宮燈。
祁霁低聲應罷父皇的話,看似恭謙又鋒芒畢露,話裡話外盡是對那些屍位素餐的朝中官員的不滿。
她默然垂頭,卻又覺衣角被人輕輕拽動,轉過頭來,就見年僅五歲的祁明不知從何處玩了過來。
頑童縮着腦袋藏進祁霁紋繡靡麗的衣袍,稚子不敏,懵懵懂懂地仰起頭,卻并聽不明白父皇和皇姐在說些什麼。
天光未明,混沌處模糊浮現明豫帝祁骁的蒼白側臉,他于寂靜中默然注視祁霁良久,爾後将手中那已被磨得薄如蟬翼的墨錠擱在一旁,又轉而就着新硯出的濃墨提起字來。
質地細膩的瑞金墨于龍紋紙上緩緩流淌,從祁霁的方向擡眼去看,熹微晨光中便隻能隐隐看清“山河”二字。
“即如此,”祁骁着眼于墨上再未擡首,隻于藹藹微光中淡聲道,“那明日你便同黃渠一道去方寸山吧。”
方寸山是位于蓮花山脈深處的一座高山,天下亂世三十年,割據十五年,各方勢力纏鬥争奪,唯此地是一處桃源,更傳有高人隐居其中。
父皇龍體欠佳,金晨殿上既對她有此一問,那此番遣她夜馳方寸山,就無疑是要請高人出山治世,是以祁霁絲毫不做猶豫當即出宮,同黃渠秘密奔波半月,直到今日出了居雄關,才從衆人口中驚覺那不過是個遣她出宮的由頭。
記憶中閃現出父皇的蒼白側臉,時情時景,她本該當時就有所察覺,卻因彼時一心整肅朝綱要與魏蘭庭一較高下,竟直至今日才幡然醒悟。
祁霁看向北方群山。
皇帝病弱,幼主難立,魏蘭庭狼子野心,于他而言,在朝輔政的祁霁就是他獨攬大權的唯一阻礙。
對此祁霁自也想了諸多辦法。
拉攏群臣,事必躬親,三年變法更得民心,可對沒有破麟軍的祁氏來說,陰謀陽謀都抵不過魏蘭庭手裡的信陽軍。
這幾年魏蘭庭隐而不發,是顧慮天下悠悠之口,可如今父皇崩逝,卻正是他發作的好時機。
也因此父皇才要送她進山保命。
一入深山,前塵往事如煙消散,從此任天下風起雲湧,都将與她再無幹系。
當真就再無辦法了麼?
西風驟起,雲霭浮動,重重遮掩着匿于群峰的方寸山,祁霁目光落在其中,凝視許久,爾後雙眸漸歸清明。
轉身朝西南方向走去。
西南方向直通雁門關,先前驿站衆人議論紛紛,其間不乏有說曾在西南方向見過破麟軍的。
破麟軍是大康皇室的嫡系軍隊,更是祁氏三百年來的最大倚仗,隻是十五年前,破麟軍與那芥子城主決戰于蓮花山,那時的芥子城主尚隻是個不成氣候的土匪頭子,不知得了何方相助,竟叫六萬破麟軍将無一生還,朝中痛失精銳,祁氏更自此由盛轉衰大權旁落,若非如此,她也不會被一個魏蘭庭逼出大康。
而今竟又讓她聽到了破麟軍的消息。
仿佛一根救命稻草般,祁霁下定決心,不管這消息是不是空穴來風,隻要能有一絲機會重回大康,她都要去一探究竟。
西南方向道路崎岖不平,祁霁策馬而行,越往後就越是難走,為了不放過絲毫可能的破麟軍蹤迹,對所到之處祁霁就無不是細細查探,到後面越走越偏,路也越來越窄。
她索性棄馬徒步。
可西南方向實在是太過荒涼。
祁霁一直走到日頭西沉,路上卻連個人影都少見,此刻她小腿酸軟腳下劇痛,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刀尖。
這可苦了祁霁。
對自小嬌養在宮中的康甯公主來說,她何時走過這麼長的路?
随身幹糧被凍得梆硬,此刻她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軟綿綿的叫着罷工,腹中辘辘作響,喉中更是因久未飲水而幹癢刺痛。
到後面身嬌體貴的祁霁直走得兩眼發黑,暮色越沉,朦胧中終于看見一處村落影子,祁霁當即摸索而來,終于在幾要寸步難行時來到村口。
村子枯枝遍地雜草橫生,看着久無人居,村口則立着塊牌匾。
槐村。
借着傍晚時分的昏暗光線,祁霁勉強看清匾上字迹,隻奇怪的是那槐字一邊被人剜去,隻淺淺留着一個“木”的痕迹,叫人乍一看,還以為是鬼村。
若再配上這遍地的枯枝敗葉和一片死寂黑沉的屋舍,倒真有幾分鬼村的意思了。
日落西山,蓮花山脈終于徹底陷入黑暗,祁霁強撐着酸軟的身子緩步而入,可走進村中,四周竟真的一點人聲都沒有。
隻有倏爾呼嘯的,蕭瑟的風。
家家戶戶洞門大開,放眼望去更空無一人,疼痛疲憊和酸軟一齊席卷上祁霁感官,她昏昏欲睡,可即便如此,身為大康公主的教養也依舊不允許她不請自入。
于是獨自行走在崎岖不平的村間土路上,祁霁一邊裹緊着身上衣袍,一邊心中就暗自生出疑惑:槐村到芥子城看着也不過就一日的距離,芥子城通達五地,更掌控着各處商貿往來,城内富可敵國,周邊村落怎會如此荒涼破敗?
沒有人回答她,槐村叫人看來隻是個廢棄多年的村子,除了蕭蕭冷風和遠遠隐在層雲深處的彎月,什麼都沒有。
這麼想着,疲累至極的祁霁就打算在路邊找個避風處歇息。
這塊石頭太過粗糙,那塊石闆過分冷硬,即便已經打定主意幕天席地,可真到要找個地方躺下的時候,祁霁就還是忍不住拖着酸軟的身子四處挑挑揀揀。
或許是終于尋到處能入其法眼的寶地,又或者實在是體力不支,幾息後祁霁停腳在一處還算幹淨齊整的門戶前,方說服自己提裙而坐,就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些不怎麼美妙的悉簌動靜。
吱吱——
那聲音細小低微,聽着像是什麼動物在嘶叫,可又十分突兀地混着些更大聲的,漿水攪動的聲音。
猶憶起村口那塊鬼村牌匾,當時的祁霁未做他想,可如今卻脊背一僵,一股寒意緊跟着爬上腳背。
吱吱——
吱吱——
吱吱——
細微的叫聲喋喋不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越叫就越讓人覺出凄厲,祁霁轉過身,目光在一片黢黑中搜尋良久,才隐約尋到那聲音源頭。
不遠處一直倒扣着的篾籃正随着叫聲微微晃動。
黑暗放大了人的感官,看着那于一片漆黑中來回晃動的篾籃,恍惚中祁霁竟覺出幾分地動山搖之感,她凝神盯了片刻,又從包袱中摸出塊絹帕,然後墊着那倒扣着的篾籃一角,緩緩掀起。
掀開篾籃,裡面竟是幾隻黢黑老鴉在分食一隻灰毛大鼠,大鼠早被開膛破肚奄奄一息,發出陣陣微弱嘶啞的叫聲,而那似有物體在漿水中攪動的聲音,則是老鴉尖長的鳥喙攪動灰毛大鼠肚子時發出的。
呀——!
被祁霁的動作驚到,老鴉陰森可怖的小眼就滴溜溜地轉向祁霁方向,緊接着又“呀呀”叫了幾聲。
分明喙上還殘忍的挂着些大鼠脾髒,可那叫聲卻聽起來凄慘萬分,仿佛它們不是夜黑風高的捕食者,而是一個被祁霁傷害的可憐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