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看看先生的眼睛。”駱苕說。
伏旼遲疑一瞬,掀起眼睫對上駱苕的明眸,駱苕極力燃起眼中的光亮來面對伏旼,良久,聽見駱苕說,“活着便好。”又聽見她吩咐,“墨守先生先下去。”
伏旼拱袖退後幾步,轉身離開大殿,駱苕目送伏旼跨出殿門,她的先生被人押解離開。
馮侍衛隐在殿柱暗處,半簾垂紗擋去沉郁的臉,身體微微向一側傾去半寸,避開堆砌的垂幔,望向燭燈亮堂處的影影綽綽,大殿内幾乎全是女人,錯雜的香味混在燭煙之中直蹿鼻咽,他仿佛被人扼住咽喉。
伸手揉了揉鼻尖,緩解發癢的鼻腔。
駱苕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颦全部宣洩于外,毫不遮掩,馮侍衛再次望向駱苕,駱苕似是有感朝這面望過來,韶光停頓,一明一暗,二人在無聲地相互探究。
她在明,想探究什麼?
他在暗,又想探究什麼?
沉悶的宮宴終于結束,禦正上大夫謝奎随皇帝駱炎先離開,太後遣散衆人留下駱苕。
在空曠的大殿内,皇太後慕容瑾下寶座拉過駱苕的手:“今歲,天尤其熱,你宮中的仆俾太少,恐伺候不周,母後已經替你物色好幾位,隻等明日你遷回平甯宮,你與母後離得近一些也好照應。”
駱苕深深地看着慕容瑾,搖了搖頭。
隻說,“明日我想求母後一事,望母後允準。”
慕容瑾望着駱苕定住一瞬,微不可聞地輕歎一聲:“明日事,明日再說。母後等你。”
駱苕應下。
皇太後提步,宮俾左右相随,一襲褐色素緞輕衣翩然離去。
如今皇太後能允準的事情不多,她的長兄慕容霆彥,不允她與皇族駱氏走得太近,即便是她的女兒。
駱苕被來時的三人,往采撷宮送。采撷宮在皇宮的西北角,離得挺遠,小内侍挑着風燈碎步引在一側。
駱苕行得慢,促織的叫喚掩蓋裙裾窸窣,她還是能聽見後側馮侍衛的腳步聲,她的兩步是他的一步。
麒麟衛不穿重甲,腳伐輕得幾乎聽不到聲響,可他卻故意踩得響。
駱苕收腳,回身對他說:“回去替我向你的主人道聲謝,多謝他,放過我的先生。”淩晖特意将伏旼送進宮,來彰顯恩德,是該要合理地謝上一聲。
馮侍衛神思不在此,腳下錯亂一滞,問她:“敢問,殿下采撷宮裡的那些家禽,養來何用?”
這樣的問題,駱苕未料。
“家禽自然是用來吃。”她看着馮侍衛,皮笑肉不笑,“和親東刕之時,也可作為陪嫁讓我帶走。”這句話半真半假,真假都無妨,順嘴搭個話。
她知道沒人會放她走,駱骞沒死之前不會放她,如今駱骞死了,更不會放她走。
她是甯華長公主,和親東刕,若大嵘不再姓駱,她這位和親外族的甯華長公主,便會是淩晖潛在的極大威脅,她有煽動東刕滋擾大嵘的能力。
馮侍衛唇角略覺不适,話裡沁着嫌棄:“也不知殿下是如何想的,整日宣揚要去和親,鬧得天下人盡皆知。大嵘的長公主尊貴無雙,怎好去和親?去了豈不是丢大嵘的臉?看來吃再多的家禽也彌補不了腦子。”直接上下打量駱苕一番,說,“眼下,還是先多補補身上的肉為好。”
駱苕還是皮笑肉不笑,對他挑去一眼,很不在意:“那就聽你的,不去和親,多吃家禽補補身上的肉。”大約是她先生還活着的緣故,讓她心情越發放松。
白日的熱氣在此時不複存在,溫涼适宜,小内侍正正地挑着風燈躬身垂目,少監雙手疊在身前,左右探看響動。
微弱晃動的燈光描摹着二人輪廓,在石磚上拓下兩道歪曲的長長人影。
馮侍衛本該說句什麼,隻是駱苕這一仰臉看他的樣子,讓他喉嚨有些發緊,漆黑的夜色,昏黃的風燈,還有天地間徐徐漏過來的風,實在有些擾人心智。
駱苕收眼,繼續前路。
平平焦急地等在采撷宮外踱步,長公主被接走沒讓她跟随,這個時辰不知散宴了沒。
長公主和馮侍衛,平平心中極力遏制住他們之間的關聯,偏生越遏制,那念頭翻江倒海般呼之欲出。
長公主說馮侍衛并非姓馮,平平想,内廷都已經亂到如此地步了?
她再也忍不住,低聲膽怯地問阿石:“阿石,長公主會安然回來嗎?”
采撷宮外苗木稀疏,促織卻叫得歡,阿石提着風燈坐在石墩上,手掌輕輕一拍,風燈轉過去,等兜回來時說:“當然會。”
“那我們能安然活下去嗎?”平平問出了自己的擔心,同樣問出了阿石的擔心。
“不一定。”阿石望着手中實沉風燈,“采撷宮日夜禁衛把手,真的要咱們死,咱們還能活着不成?”
聽聞死,平平心頭狂顫,她怕自己不明不白地死了,也怕明白地死,兩行淚順着臉頰立馬溜了下來。
阿石見狀,長歎一聲起身站立。
“一會兒長公主回來,見你腫着眼,必會問一嘴,你是跟長公主說擔心她呢,還是擔心你自己?咱們的一舉一動可騙不了主人。”阿石将風燈送到平平跟前,“把心事收着藏好,免遭嫌棄。”
平平天生膽小,一點事也藏不住,可人倒不算愚笨,見阿石這樣說立刻會意,抹掉眼淚接過風燈,“嗯”下一聲。
阿石小平平一歲,身形瘦削才比平平高一點點,心思卻穩重一些,此時他隻想提着風燈捉促織,明日好讓家禽飽餐一頓。
那些不該說的最好不要說,放在心裡便好。
他二人與駱苕實在生疏,統共都沒有講過幾句完整的話。有時候誰是主人,看命。
阿石也想到了長公主和假馮侍衛。
長公主生的那般好看,白得猶如栅欄裡養着的白水鴨,坐着站着走着都好看,任哪個男人看上一眼,都會丢魂。假馮侍衛嘛,身份低是低了一些,還是個假的,嘴賤手又欠,好在長的高長的壯長的俊,二人站在一處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般配,又是另外一種說不出來的不般配。
阿石矮瘦又沒什麼護人的本事,假如假馮侍衛變成長公主的……裙下臣,以後若遇上什麼事,假馮侍衛往長公主身前一站,估計連他這個小内侍的命都會長久一些。
突然,阿石扇了一下自己的腦側,把簡單虛無的臆想拍出腦門,平平被他這一舉動吓得人抖了抖。
二人又等上好大一會兒,出去的一行人終于回來,平平喜出望外,提着風燈迎上去。
駱苕回宮之後直接去了書房,在空無一物的書房裡呆坐。
所有的書冊典籍全部還在平甯宮,今夜她想翻上一冊,仰首盯着讓人喘不過氣的穹頂看上一會兒,再望向一旁的銅燈台,火撚子上的赤焰在她眸中雀躍,漸漸虛了影,幻化成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