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濃烈,烘得庭院暑氣盤旋不絕,熱浪毫不客氣地從窗外流竄進卧房。
夏蟬刺耳的嘹鳴聲一陣一陣叩擊耳膜,淩文袤從沉睡中醒來,緩緩眨眨眼。
擡手摸向脖頸。
手掌霎時沾滿一片黏膩汗液,他深吸一口氣,手臂釋力,綿軟地粘在肩胛頸側。
他再度阖眼醒一醒神。
這一覺睡得還算深沉,若不是被熱醒,他還能繼續睡。
懶懶起身,回身看了一眼被他躺卧過的位置,洇下一團人形汗液。
他趿上木屐,胡亂攏了半面衣衫,大步往外走。
等候在外的侍女忙迎上前,遞來一方涼巾,淩文袤斜睨着人接過,邊抹臉邊吩咐:“備浴湯。”
侍女恭敬,問:“五郎主是要冷浴還是熱浴?”
“冷。”淩文袤說完立時又改,“熱。”
“是。”侍女退去,去準備浴湯。
另外一位侍女迎過來為淩文袤搖扇,淩文袤步子大,侍女跟得急,他直接奪下侍女手中的蒲扇自己使勁扇。
“去,拿些瓜果、冰來。”淩文袤邊吩咐邊大步去到院廊下草席上納涼,順手灌了一盞涼茶。
潮氣一團一團往身上裹,這涼,納得是越來越膩。
淩文袤用扇柄挑開後頸黏在皮膚上的衣領,原本缭亂貼在身的衫子吃不住力,又亂去一些,半扇膀子完全暴露在外。
不消片刻,侍女托着沉甸甸的呈盤行至草席邊,跪下,将呈盤放在案幾,挑了片貢果西瓜,送至淩文袤跟前,遞上柔聲軟語:“五郎主,請用。”
淩文袤視線從天際收回,轉頭盯着那片紅彤彤的瓜瓤,有些發怔。
西域已多年無貢,而眼前的這片西瓜新鮮水靈,瞧樣子不似貢果,若有所思接過,視線重新聚焦,順着瓜瓤紅邊搭在了侍女胸前。
“下去。”
淩文袤蒲扇一搖,擡眼望去前方。
侍女幽幽起身,将要離去時,忽聞郎主相問:“這西瓜哪來的?”
“回五郎主,”侍女身形一頓,臉露喜色,道,“是俾子報于後院管家,從地窖冰鑒裡取的。”
淩文袤面色尋常,額角卻微不可察地一緊:“可是出自段氏果園?”
嫌侍女答非所問。
段氏果園主家段猷,出身門第不高,為人低調,不跟奢靡清談之風。畢生研習、實踐《齊民要術》登峰造極,憑一己之才包攬京都貴胄瓜果供養。
隻因段氏瓜果品相、滋味無可匹敵,惹得京都貴胄争相擁搶。
孝玄帝駱炜诠曾許以高位誘段猷入官,但段猷回絕,隻說若有可塑之才願意研學,他可教授其中要術,至于實踐,要因地而異。
縱使後來學子萬千,也無人能及段猷之才。
段氏家族不可入朝為官,好似早早成了一條不成明的規矩。
淩文袤微微歎息。
亂世當道,誰都以求自保。
侍女神情一思,忙應:“是,的确出自段氏果園。”
淩文袤沉眉,盯着西瓜咬上一口,細細咀嚼,觑一眼侍女,說:“下去。”聲色威而不嚴。
侍女讷讷離去。
淩文袤又咬一口,滿嘴脆瓜甜汁,滿意點頭,原來大嵘的土地是可以種出如此可人的東西來的。
舌尖的西瓜子被他吹去老遠。
他總覺得不過瘾,拈來碗内盛着的冰塊丢入口中,咔嚓咔嚓咀嚼起來。
雙眼望着侍女背影停頓一瞬,再次搖起蒲扇。
木桃他不愛吃,枇杷,侍女還沒來得及剝皮,他也懶得剝,看過幾眼算是完事。
這天兒悶得讓人心悸,淩文袤搖蒲扇的手臂搭在膝頭,抻着脖頸望着天,這雨好似還得遲一些才能下。
呈盤内的西瓜,被淩文袤風卷殘雲般地收拾幹淨。
侍女來通禀:“五郎主,浴房已準備妥當,可以去洗了。”
淩文袤起身,随侍女往浴房去。先前的那個侍女來收拾走呈盤,記下了他喜歡吃的瓜果,果然,矜貴的人隻喜歡金貴的吃食。
行至浴房門口,淩文袤獨自入内,讓侍女别進來擾他。
沐浴一事上他向來速戰速決,輪不到侍女上手。又慣愛沖冷浴,天若熱,他更喜歡紮進河裡滌蕩全身。
如今,人在京都,身不由己。
今日要好好洗發,所以要了熱湯。潔過齒,站在浴桶邊,邊解發邊打量浴桶。
這桶根本不夠他蹬直腿。
站在浴桶外,拿瓢舀起一勺當頭淋下,淋完,全身挂着水左右找東西,小聲自我嘟囔:“浴發膏呢?”
每次回京都,來去匆匆,回湧州後他所用的浴房物什都會被清理幹淨,實在對浴房不夠熟悉。
浴房外的侍女耳聰目明,聽見裡面的詢問,如獲指令趕緊入内,将浴發膏遞到了他手中,垂着眼,一臉柔順嬌羞:“俾子伺候五郎主沐浴。”
淩文袤接過浴發膏,不耐,連道:“出去,出去。”
此時頂着一頭貼頸濕發别提多難受。
侍女無法,隻得慢慢退了出去。
淩文袤搓着泡,看了一眼自己全身,衣衫半開不開,濕哒哒地黏在身上,慶幸沒脫光,按以往慣例,衣物早就挂不住,先脫光了去。
若非用心,人的習性最為難改,但此時,誰叫他人在京都呢,頭發和身體都可以分開洗。
等蹲進浴桶剛想靠上一會兒,隻見剛才那侍女又無聲無息地摸了進來。
“五郎主,俾子為您添水。”
淩文袤側着頭看她繞過漆屏,低眉嬌柔一路緩緩過來。
她身上的衣裳是怎麼讓她越穿越少,越穿越沒影的?眉心一絞,亮喊一聲:“一青,給我進來!”
少年家奴一青,也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處現身,沖進浴房,惶惶地望着淩文袤。
淩文袤朝侍女揚起下颌,語音稀松平常,“把她丢出去,丢遠一些。”
一青一愣,結結巴巴地應下,鉗住侍女手臂就往外拖,侍女驚得都忘記了叫喊,雙目瞪得老圓直盯淩文袤。
淩文袤沒搭理她的意思,正自顧捧水洗着臉。
沐浴完,淩文袤拿幹巾使勁搓着頭發。搓着搓着想到了宮裡的那個人,一頭的烏發,打理起來肯定麻煩。
淩文袤身為武将,以防頭發難打理,修剪至背夾中段。發黑如墨,就是質地偏硬一些,偏硬一些,應當也是跟宮裡的那個人比較過的。
五指不由插進發根抓捏一把,試圖感知一下觸感。
如何安置她?
鬼曉得。
哪裡來的姿儀雙絕,大嵘風行飒爽的女子,像她那樣嬌豔的模樣也不是人人都愛。
待頭發半幹時,淩文袤直接挽發正冠,鞋履衣袍穿得筆直周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