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公主府迎來了第一位香客。
按輩分這位香客應當算是駱苕的姑母,名駱見殊,年四十有餘,婀娜身段,福相滿滿。
因生母身份卑微不起眼,一直未封公主,當年是以皇女的身份出嫁。
一嫁,五年後丈夫死去;二嫁,四年後丈夫又死;三嫁,三年後丈夫再死,從那以後,她便頂着富貴命無人能相配的名氣不再嫁人。
孝玄帝駱炜诠死後,才加封公主,外人稱為駱公主。
在京都,她是個鮮活的人物,一直收養都城外的無雙親小孩,撫恤無子老人,拉下臉皮從各勳貴處讨要銀錢以供養老小,從來不敢以皇女自傲,待夫家人也都很好,如今獨辟小宅獨自居住。
駱苕看着她敬完香,從蒲團上起身後,喚了她一聲:“皇姑母。”
“诶,可不敢當。”駱見殊一面推诿一面應下,笑吟吟,“甯華長公主這一叫啊,我心裡頭軟酥酥的。”
駱苕誠邀:“皇姑母外間請。”
今日駱苕外披紫袈裟,内着褊衣,袖端綴垂髾,僧帽壓在耳上,駱見殊能清晰地瞧見駱苕腦後發際的青茬,印證了京都近幾日盛傳之事——長公主落發為尼。
“是,是,是。”駱見殊趕忙回身朝佛龛雙手合十,默念一聲後随駱苕離開佛堂。
駱見殊邊走邊端量府邸庭院:“這府邸真是好呢,自在清淨。”
比宮裡更有人味。
待行至偏廳,駱苕讓申小書女将早早備好的一包銀錢遞給駱見殊。
駱見殊熟稔接過,謙和道:“多謝長公主,我代那些孩子們謝謝長公主。”雙手捧着那些銀錢,給駱苕行了大大一禮。
平平送來茶果,駱苕和駱見殊二人落座,平平給駱見殊奉茶。
每回從勳貴那讨要銀錢,最屬駱苕給銀錢給得幹脆,駱見殊自然心裡舒坦,下肚的水也變得格外香甜。
駱苕問:“天熱,那些孩子們近日可還好?”
“好着呢,無事便往河裡淌,熱不着他們。”駱見殊笑盈盈回完越發得意起來,“今年那一幫孩子們種下的粟米長得可喜慶了,待到秋收,我讓孩子們第一個送來公主府孝敬長公主。”
駱見殊養着的那些來自天南地北的孩子們,全部已經由官府登籍入過冊,到了歲數都可授田,等成年成婚後,駱見殊便不再幫襯,往後的日子全靠他們自己。
駱見殊身份特殊,有了公主這道護身符,行事還算順當。
“多謝皇姑母。”駱苕思量片刻,“今日我有一事相求皇姑母,公主府空寂,我準備收養兩個女孩,不知可否從皇姑母那挑兩個?”
聽聞收養二字,駱見殊一時怔愣在座上,駱苕不急于搭話,隻等駱見殊慢慢回神。
駱苕門下早年養過歌女舞伎,但那些歌女舞伎全都是因故淪落的良家女,等調教好,又被達官顯貴以重金贖身,經駱苕手贖走的歌女舞伎數不勝數。
如今的駱苕卻開始收養孤兒,裡中緣由有些耐人尋味,駱見殊遲疑着,反問:“長公主說的可是真的?”
因收養娃娃跟買賣家奴大不同,方才她确實聽見駱苕說的是收養,棘手的是自己那裡根本沒幾個得體的孩子,那些孩子,身體多多少少都帶着些缺陷,挑也挑不到好的。
連年戰亂,均田令在各州縣推行已久,各地士紳貴胄兼并土地問題卻異常嚴重,家中隐匿許許多多的萌戶①,而那些手腳利落的孤兒,大都會成為各地士紳貴胄家中萌戶。
見駱苕點頭,駱見殊不想多加過問,他人心思也不便過多去揣測。長公主突然落發奉孝清修,隻覺偌大寬敞的公主府,養幾位小孩倒也不錯。
“此事好辦。”駱見殊笃定道,“明日我便去附近的莊上瞧瞧,看看哪家新生的女娃,長得壯實些的,替長公主買上兩個,不日再送來公主府讓長公主過目。”笑盈盈感歎,“真不知哪家的娃娃有這份福氣喲,能入公主府。”
民不聊生便是如此,生完孩子遇上生活窘迫的,賣掉自己孩子是常有的事。
駱苕卻搖頭:“我隻想要七八歲的女孩。”
駱見殊覺得不妥,下意識建議:“小孩的話,還需那些不記事,打小養起的才貼心呢,七八歲的鄉野丫頭,心早已定性,恐不好調教,隻怕服侍不好長公主。”
話音未落,駱見殊才覺自己僭越了,長公主可沒說要貼心的,她迅速改過口來,“七八歲的女孩我那沒幾個全乎的,且模樣生的都不太好,不好入公主府,往後我替長公主留意着些,等您去我那挑。”
“模樣不打緊,周正健全便可,待皇姑母挑好直接送來公主府。”駱苕直接道謝,“多謝皇姑母。”
“都是做善事,說謝,佛祖會怪罪的。”駱見殊微笑着拍了拍置于案上的銀錢,端碗盞喝茶,喝完茶便起身告退。
駱苕親自送人出去。
府外河畔阿石正在殺雞,心裡想的都是,這些雞是他阿石和平平養的,殺也沒在府内殺,更沒讓長公主瞧見,那肯定算是“三淨肉”。
駱苕來到府邸便沒過多在意這些了,葷腥不忌。
午時過後,淩文袤再次登府求見,這回他倒是規矩,一直候在偏廳等人通傳。
駱苕正睡着,夜裡一直都睡不好,白日入睡反而能踏實些。
平平入内靜靜站上一會兒,好以确認,剛才的推門聲是否把駱苕驚醒,結果帳内的人沒有任何響動。
平平輕聲喚駱苕:“殿下,玄雀衛來人求見,就是那個馮侍衛。”
駱苕被平平的喚聲一點一點從沉睡中剝離,拉回床帳,捏起還在手中的蒲扇擡臂為自己扇風。
她說:“讓他等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