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郡,詠竹居已經暴露,若淩晖的人去追查,她想,明智如白言霈,斷不會任人追蹤。而當初送白幼黎前往詠竹居的那縱人馬,是她的心腹,是他親手為她選拔、教導,定是一同随他而去了。
最終與白幼黎彙合之後,他們極有可能,前往南峪,他曾踏足過的異國。
此生白言霈的志向是,完善前人還未完善的南北通濟渠,使兩地百姓互通有無便以足矣。而這樣的志向,在山河碎裂,戰火紛飛的現世,如鏡花水月不堪碰觸。
那必将先興國安邦。
床榻内的駱苕發覺自己有些冷,手腳冰涼。她再次擁緊寝被蜷縮而卧。
十一歲親自選定他為驸馬都尉,其實十三歲便可成婚,但他好像一直在默默地等她,等她不再長個,等她博學多聞,等她緬懷胞弟,等她及笄……
終究是她誤了他,負了他。
長夜沉冗,駱苕的心髒開始抽痛,時不時地像被針紮刺。
她想要忘了他,但根本做不到,隻能将他隐藏在暗夜,在沒有人的時候反複惦念。
她想忘了他,忘了他。
蠱惑自己忘了他。
**
東面長廊,阿石坐在廊闆上,雙臂搭在膝蓋面朝河道,眼皮有一瞬沒一瞬地擡一下,他不是困,隻是腦袋空乏。
聽見身後響動,扭頭一看,隻見平平朝他過來。阿石起身拍拍屁股,不等平平開口,問道:“你怎麼還不歇息?”
平平轉到阿石身前,上下打量一番,阿石看似與平常無二,可從他的手腳動作中可以察覺,他很不一樣,有些消沉。
見平平沒出聲,阿石看她一眼:“别看了,做了錯事,害長公主動氣。”
平平把捂在懷裡的糕點塞進阿石懷中:“今日剛做的石榴酥,吃不完,馊了可惜。”
府上能有什麼事,能讓他阿石錯到下跪還在長廊消沉了半個多時辰,不過是些養禽逗貓劈竹的小事,長公主從來沒有為這些小事為難過下人。
她想,待東刕人接親過後,興許會太平一些。這幾日長公主吃不好,睡不好,好幾次夜裡醒來,還能聽見卧房内長公主推窗、走動的聲音,所以長公主定是為了宮中的事勞神太多,有些心氣。
平平膽子雖小,一直摸不準長公主的脾性,可畢竟得伺候,總不能一直提心吊膽。
她安慰阿石,“往後你我仔細着點。”
阿石接來糕點囫囵嗯了聲,倒說:“那你可得越發仔細了,天天伺候在跟前。”
“我呀,如何吩咐如何做,也不會出什麼大岔子,再不濟像你一樣,錯了跪下受罰就是。”平平想起今日鎖淩統領在内屋,竟有點小小成就之感,全按長公主吩咐行事,淩統領一句旁的都未說,雖不曉得往後還會發生些什麼,有什麼後果。
阿石看着荷葉所包的石榴酥,沒說話,臉色少有的凝重,平平掩嘴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昨夜駱苕一夜未歸,平平和申怡熬夜等了一晚,現在實在困得緊。
平平眼角泛淚,直接用衣袖拭去:“我該去歇息了,你也早些歇息。”轉身想走,聽見阿石忽問,“你是因何緣故入的宮?”
平平身形一滞,回過身,想了想說:“去年我的父親因響灘養馬場,馬匹得疫一案牽連入獄,所以我便被充入宮中為俾。不過……父親很快就能釋罪出獄了。”
響灘養馬場是專門為皇家培育良馬的地方,平平的父親不管如何,也是有官職在身的。阿石原本不喜為官、為商之人,可如今不得不在這些人的羽翼之下尋求庇佑,還要與這些人虛僞共事。
他心下暗了暗,或許是自己心太狹窄,隻容下了壞人,卻沒空處接納好人。
平平倒不敢問阿石同樣的問題,淨身入宮非常人可受,瞧阿石平日裡的模樣,出身不像來自官宦之家,那身世過往更不好相問,一個字,苦。
“你父親很快就能釋罪出獄,”阿石捏捏糕點,露出笑臉,“真好。”
“父親一介養馬奴,幸有一手訓馬好技藝,才保下性命,再說那馬疫本就與父親無關。”平平雖欣慰,但也忿忿不平。
阿石腦速飛轉,馬疫若是人為,那誰都脫不了幹系,官場可以為了利,官官相護,同樣為了利,相互構陷,到最後拿平平父親當替死鬼也未可知。
但願是自己多想了。
“謝謝你給我送糕點。”阿石晃了晃手中的石榴酥,“等你父親出獄,一定要告訴我一聲,好讓我也高興高興。”
平平使勁點頭,笑得燦爛:“這自然是要的。”她也是近幾日才得知父親将要出獄的消息,心中又驚又喜,“那我先去歇息。”
阿石應“嗯”道别,愣愣地看着遠去的平平。
平平提步小跑,她得趕緊去洗漱睡覺,雖然今日申怡接替她服侍長公主,但她想好好多睡一會兒,明日才有精神竭力侍奉。
關于父親,她确實驚喜,但礙于公主府的氣氛喜色不敢外宣。父親釋罪歸家,自己雖入宮為俾,但會因禍得福,宮俾自然不同于尋常婢女,她已到待嫁的年紀,侍奉好主人,主人定會為她指一門好親事。
**
申怡執筆跽坐在案前,凝着筆尖,她已經許久未動。
筆尖裹着濃墨,盈盈欲墜,筆下的桑麻紙上空無一字。申怡再次撇筆沾墨,提筆頓頓,最後擱下毛筆。
她想修一封家書,寄給遠在邊郡的父親,卻不知該如何落筆。
罷了,在公主府無事便為安順。
出宮入公主府,本心就是為長公主打理日常瑣事,當初旁的也未多想,現下亦不可過多強求。
望向半爿推開的窗棂,窗棂所裱白绫已被雨水洇染,塵漬混在潮氣裡,留下深淺不一的滴滴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