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快嗎?痛快,是失意後被人侑酒的那種痛快。
駱氏的皇女如同珍寶物品,擡一擡虛名,也要被人瓜分幹淨。
淩晖開始騰空宮殿。
駱苕是駱炜诠的嫡長女并非長女,自她指定驸馬都尉白言霈起,她便已經為後來的妹妹們都備妥了一份陪嫁,以皇太後慕容瑾的名義加贈給她們。
獨獨明日要啟程和親的駱薇,駱苕似乎将她忘卻,不敢去提。原本她也給駱薇備下一份,隻是一份陪嫁怎抵和親之苦。
不如就此将那份陪嫁湮滅在大嵘的皇宮裡。
慕容瑾牽過駱苕的手,在她手背輕輕拍了拍,遲疑着開口:“那……你呢?聽聞淩五郎有意于你……”
駱苕眼波微動,面皮浮笑:“阿母啊……”突然面皮架不住笑,嘴角下彎抽搐,“若是婚嫁,昭昭便算了罷。”
心中層層遞進的刺痛感,讓人呼吸都困難,不明白人心為何會這般駁雜。
好些事以為暗夜獨自傷神已經足夠,今日見到自己的母親,駱苕莫名其妙一點痛都受不住,隻想哭。
聽到凄涼的顫音,慕容瑾心中跟着鈍痛,攬駱苕入懷,在她耳邊輕訴:“無妨的,想哭便枕在阿母肩頭好好哭一場,此生不嫁,阿母也都依你。”
自白明緒被夷六族之後,她的女兒便沒在她面前哭過。
駱苕吸氣搖頭:“阿母還記得白言霈的模樣嗎?白言霈沉若鏡湖,昭昭喜歡。阿母應當還未見過淩五郎,淩五郎燦若朝陽,昭昭也喜歡。隻是他二人永遠不會是我的夫君。”
多種不一樣的恨,混攪在一處,散發着濃烈惡臭,又被噴灑上些許愛,試圖蓋過惡臭,蒙混過關。
流着駱氏皇族血液的駱苕,恨不得将自己葬于深淵之下。
慕容瑾一下一下安撫駱苕後背,久久不能言語,她不該去揭那塊永遠愈合不了的瘡疤。
駱苕整好心緒,離開慕容瑾的懷抱,食指輕拭眼角,對慕容瑾維系好顔面,站了起來,立于庭角。
樹影遮去投射過來的陽光,在她的袍服上留下一片濃蔭。
她開口,聲音變得冷靜清厲:“自南峪‘吳獲之亂’後,大嵘、大圻所畏懼的南峪被揭開内腐的面紗,幾近潰不成國。大嵘、大圻隔江而望坐收漁翁之利,相繼攻打瓜分南峪數州。天下這棋盤上的棋子被打亂,重新規制。大嵘從前圖存,現今圖穩,與東寇大圻對峙已久,互有吞并彼此之決心。而蒼天又曾饒過了誰,大圻為了皇位,叔侄相殘,又荒淫無道,也亂做一團。大嵘……父皇本就得位不正,手足屠戮,乃至宗室絕迹,結果便是如今這般局面。”
荒唐,荒謬,荒誕,多少古今天下事,付之後世笑談中。
“亂世之下,命如草芥,将士朝投靠夕背棄,忠義之氣消散殆盡,無人敢自稱忠良。”駱苕胸腔一落,“我……愧對白明緒一族。”
慕容瑾慢慢起身,望着清孤背影神色怔怔,她的女兒把白明緒夷族責任全都攬在自身,此生都将無法釋懷。
她在替大嵘承天子之責。
駱苕轉身,看向慕容瑾緩和道:“如今淩氏,挾天子以令諸侯,行事便宜,各州總管隔空觀望,誰都可以以清君側的名義起兵讨伐淩氏,若淩氏稍有差池,必然屍骨無存。政局瞬息萬變,最終誰能坐穩這真正的天下,無人知曉。我也隻想謀個便宜,謀個安穩,不讓駱氏姊妹輾轉落入東寇之手,任人淩辱。”
“淩晖若能就此穩固朝局,節制大嵘兵馬,是件幸事,隻是我這個人和我的骨血,不願與皇族再有羁絆。淩承佐智勇雙持且頗有雅量,淩五郎是藏器于身之人,多有謀算,我不信他會甘于人下。人欲催權欲,往後這兄弟二人若有相争,必有一死。嫁女從夫,我何苦嫁于淩五郎,将兒女置于刀尖之上?”
君王為天下計,父母為子女計,亘古不變。
“阿母啊……”駱苕呵氣,“昭昭喜歡便喜歡了罷,可好?”
為何偏要嫁做人婦。
慕容瑾看着氣弱到令人心疼的女兒,召喚:“昭昭,你來阿母這裡。”
駱苕移步立在慕容瑾面前,慕容瑾流連着眼前人,展臂将高她小半頭的駱苕擁入懷中,說:“昭昭已經長大,該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論公與私,阿母都支持跟随昭昭,阿母在宮中定會照顧好自己,不給昭昭添亂,昭昭若想念阿母,阿母安靜等你而來。”
隻這一句,讓駱苕豆大的眼淚霎時翻湧不斷滾落,雙手貼向慕容瑾後背:“是昭昭一直在給阿母添亂。”
慕容瑾痛道:“天下的皇後,曾也擁有無上權利,隻是阿母不去利用,隻念着你是女兒身,未給你半分相助,讓你舉步維艱。”
駱苕搖頭:“若阿母是争權奪利的皇後,父皇怎會相容,我這好高骛遠的公主也會被父皇所厭惡,恐怕早已銷聲匿迹。”
慕容瑾靜默不語,退開身距,仔細将瘦削的身軀收入眼底。
聽見駱苕對她說:“此次出宮,無事,昭昭便不再入宮給阿母添亂,阿母定要好好看顧自己。”
慕容瑾心下一怔,咽下空喉,螓首輕點。
她的女兒正背負着不該屬于她的責任。
鳥雀争鳴,枝葉婆娑,日光悄無聲息地籠罩大地,萬物汲取天地精華,方興未艾。
母女二人在涼亭内無聲歇了片刻,慕容瑾帶駱苕去庫房挑了本佛經便讓宮人送駱苕出宮。
長信殿廚堂做的膳食,駱苕都未能吃上一口,慕容又從案上拈了枚糯桃酥,就着酸澀細細咀嚼,慢慢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