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後慕容瑾自孝玄帝駱炜诠崩逝之後,應當移居頤和宮,隻是政局生變,如今,依舊深居正陽宮長信殿。
長信殿後花園的涼亭内,駱苕枕在慕容瑾的膝頭,一如兒時仰臉看着自己的母親,話音輕輕柔柔:“阿母,可真好看。”
都說兒時被愛澆灌長大的孩子,會瘋狂長出血肉,面對慕容瑾,駱苕依舊是那個滿血滿肉的女娃。
一旁案上閣着《郅律所說經》和一包糯桃酥,《郅律所說經》慕容瑾未曾翻閱,而荷葉所包的糯桃酥已被打開,裡頭少去一枚。
慕容瑾細細品嘗完,眼望園中景:“公主府膳食上佳,卻未能将你養胖一些,還是這麼瘦。”抽了帕,輕輕拭唇拭手。
駱苕笑着說:“春困秋乏夏打盹,女兒隻在冬日狠吃才長胖些,阿母向來知道。”
慕容瑾垂首凝視駱苕的臉頰,掌心輕輕拂過,微微颔首。
慕容瑾不忍戳破駱苕極力遮蓋的謊言,這張從小看到大的臉,她最為熟悉,即便往年的夏日也不曾如此瘦削。
駱苕視線落在慕容瑾的鬓邊,伸手去碰觸。良久,慕容瑾一聲歎息,慢道:“老了,不知何時生出了白發。”
“怎會?”駱苕垂手握住慕容瑾的手掌,緊緊相握,仿若如此便能抵過逝去的芳華,“阿母顔如舜華,還如從前一樣。”
白發催人老并不适合她的阿母,她的阿母容顔不曾有變,鬓邊微不可見的銀絲反倒添了氣韻。
她的阿母容顔未老,是心老。
駱苕也不敢與慕容瑾說,從此往後,自己不會讓她擔憂操心。
慕容瑾嘴角銜起淺笑,眼裡盛着一汪碧水,輕輕打趣:“昭昭打小就愛誇阿母,如今阿母已是老婦一位,若還顔如舜華,便成了老妖婦。不過,昭昭每次誇阿母,阿母都很受用,連心疾眼疾都會好許多。”
昭昭是駱苕的小字。
取“爛昭昭兮未央”之意,也是取“昭昭如願歲歲安瀾”之意。
駱苕很喜歡母親為她起的這個小字。
駱苕從慕容瑾膝頭脫離,坐好,望着園中已經謝了的子母海棠枝桠,出神一會兒,才說:“阿母,昭昭想重新為您尋找名醫,這宮中的禦醫治不好您的心疾眼疾。”
慕容瑾面色淡淡,否決:“阿母的身子阿母自己最為清楚,眼疾乃心疾所引,前些年心疾久犯,一直以為不會見好,後來時好時壞,如今卻隻是偶有發生,想必日後定會病愈,阿母很好,你在宮外,切莫擔憂。”
駱苕心如芒刺,無力回首看慕容瑾,一直是自己讓母親慕容瑾擔驚受怕。
慕容瑾素來溫婉,素來堅韌,她對駱苕所行之事從未幹涉,卻适時給予十分的佑護。
慕容瑾身為一國之母,對朝局并非一無所知,駱炜诠有意将她養成籠中雀,她蒙蔽心神漠然置之。
駱苕從兒時起便會與她悄悄訴說時政,架構在駱苕認知下的時局,見解從稚嫩到成熟,慕容瑾從始至終都在領受。
慕容瑾猶如駱苕恣意傾訴的一處幽室,安全舒适。
如今慕容瑾留得一具皇太後軀殼,也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女兒。
“好。”駱苕吞納苦楚,“昭昭聽阿母的。”
慕容瑾從案上捧過《郅律所說經》,掀起一角,入眼是拓本字迹左右倒置的開篇,她又慢慢合上,将《郅律所說經》重歸于案。
“昨日,炎兒來長信殿探疾,阿母沒有召見,他不肯離去,一直在殿外等候,直至太陽西沉。今早也是,方才我傳命于他,他才離開。”慕容瑾長歎,“他許是來遇你。”
孝玄帝駱炜诠遺诏,賜死駱骞生母,傳位于駱骞。淩晖刺死駱骞,賜死駱炎生母,扶駱炎為帝。
子立母死這一前朝廢棄诏令,被皇帝權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玩弄于股掌之間。
孝玄帝駱炜诠賜死駱骞生母,意圖借靠慕容瑾和慕容霆彥一族輔佐駱骞,延續大嵘。窮途末路,指望先舍後用,沒曾想慕容霆彥早已暗中倒戈淩晖。
而淩晖賜死駱炎生母,是為鏟除異己。
八歲的駱炎,在偌大的正陽宮,猶如無頭遊魂,伶仃殘生。
清晨的朝氣寒涼,被垂裙包裹的脖頸仍然激起寒粒,駱苕倒吸涼氣,輕問:“炎兒可還好?”
文武課業俱已停授,讓他斷絕與宮外的一切聯絡,駱炎豈能好。
“還算安穩,前日從禦苑回來,得了兩尾漂亮馬鞭,特地送來長信殿讓阿母過目。”慕容瑾說完心中沉了沉,宮中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像駱炎那日歡快的稚子笑聲。
“潆兒的身子可好些了?”駱苕忽略駱炎,故作無差别相問。
慕容瑾心事上湧,面色依舊淡淡,饒有深意地說:“潆兒啊,她的身子向來如此……興許嫁人後便會無礙罷。你落發出宮的後一日夜裡,聽聞倚案閱書,讓燭火燎去半邊秀發,至今未出過寝殿。”
駱苕秾麗半垂的眼睫随之一眨,緩緩籲了氣。
日光漸盛,幾隻雀鳥臨空而過,不作停留,慕容瑾望着遠去的幾小黑點,平心說道:“大冢宰有意将宮中的幾位皇女出降給朝中功臣,前些日子内侍監廖弭前來傳信,大冢宰問阿母的意思,讓阿母定奪。阿母還未回應,待與她們的生母一起拿定主意,阿母便會給她們賜公主封号,讓炎兒送去朝會,以示皇恩。”
又說,“你給駱潆,駱芷,駱茹備下的陪嫁,存在阿母這裡已有多年,是時候給她們了。”
駱苕咽喉幹澀,嗯了一聲,順手端了案上的茶盞飲下一口,說道:“昭昭有的是銀錢、朱钗首飾,如今能一并送出去,才心生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