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離館之際,小厮念念不忘,躬身相送,呆呆地看着他們離去。
赤眉和一青察覺,同時回頭,盯着小厮給予眼神警告,小厮又一哆嗦,慌忙背過身去。
烈日當空,駱苕從過往遊商那給淩文袤挑了一頂鬥笠,給他戴好。
又東看看西瞧瞧,對所見新奇之物都要流連好大一會,看完卻又不買。
淩文袤跟在身側任她牽引,有些頹,這大日頭曬得他隻想找一處陰涼處躲着。
轉念一想,應當不是太陽的緣故,往常辦事,穿行在烈日之下,根本不懼。難道是不喜歡陪女子無目的地閑逛?
不由打量起過往成對行人的神色。
倒也不是人人都像他這樣。
無目的閑逛,确實是無趣了些。
淩文袤看向那層礙人眼的幂籬垂紗,不由眼皮擡了擡,強打起精神。
街上的行人虛虛晃晃,淩文袤又開始跑神。
突然察覺駱苕伸手在拉扯他的衣袖,似乎有些雀躍。
淩文袤回神。
隻覺二人已經停在一處攤位前,傩面具白花花一片挂滿在一串串竹枝上,個個縱目獠牙,隻是雕工粗制得不忍直視,幸虧未上漆色,還能自己拿刀再修修。
駱苕輕輕拽了拽竹枝,仰起腦袋掀開幂籬一角,看着成串面具東倒西歪地相互碰撞在一起,發出木質悶脆聲響。
“你挑一個。”駱苕興奮之餘對淩文袤說,“我找它找了好久,還和從前一樣。”
淩文袤心裡直犯嘀咕,若是早說找傩面具,也不必逛上如此之久,他懶懶地問:“瞧樣子你以前常來,是不是很久沒出來過?”
駱苕心無旁骛端詳傩面具,回得敷衍:“嗯,大概有三四五六七八年了吧,反正記不清了。”又拽拽他,“趕緊挑一個,挑完回去。”
淩文袤人真正清醒了七八分,食指将鬥笠推起一點,眯眼看向驕陽,覺得還早。
又看向猙獰的面具,片刻之後,心底驟然被某些心煩意亂的東西翻攪而過。
伸手随便一指。
攤主笑容滿面,打量不似尋常人家的二人,點着頭欠着腰等着二人挑妥當,和氣報價:“三十五文錢。”
駱苕倒是一怔,笑說:“還是三十五文,你這價格從未變過。”駱苕從錢袋裡數錢,按舊例得給足四十文錢。
從前一副面具二十文,兩副三十五文,可駱苕總給四十文。
攤主雙手接着往他掌心裡盤數過來的錢铢,笑盈盈:“貴人這樣一說就知是老主顧,我已經六年沒出過攤喽,今日頭一次出攤就遇見貴人,是我的榮幸。”也未清點給妥的錢铢,往挎包裡一揣,“近幾年又難得太平了些,大夥兒口袋裡也有些閑錢可以打發,我就撿起我的老手藝上街碰碰運氣。”
攤主搖頭苦樂,“就是我的手藝沒多少長進。”
攤主約莫三十出頭,穿一身青灰粗布麻衣,左手五指斷折,走路也不利索,還如從前一樣一副滄桑的模樣。
并未年輕過,也并未老去。
駱苕接過攤主遞來的兩副面具,勉為其難寒暄:“可真巧,今日我便是特地來尋你這手藝的。”
“還得多謝貴人光顧,才讓我這小攤有了生機。”攤主樂呵一笑,“日子如果能一直這樣太平就好咯。”
駱苕輕輕“嗯”了一聲。
已有路過的行人,駐足在攤位前如駱苕一樣饒有興緻地輕搖竹枝。
駱苕轉身離開。
深宮喋血,皇權即将更朝疊代,他們似乎并不在意這些,大嵘給予他們的安穩過于淺薄、短暫,讓他們來不及傷感。
危危大嵘曾想企及巍巍大嵘,還未奮起便要落幕,無人唏噓,駱苕微微一歎。
“貴人,等等!”攤主突然想起落了東西,喊停正要離去的二人,抓了幾根麻繩送過去,“面具額外的系帶忘了給您,您拿好。”
“多謝。”駱苕接過,輕輕攥了攥,看向集市前路,再側首看淩文袤,浮起笑意:“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再捱一會兒出了集市,便回去了。”
淩文袤隻是“唔”了一聲。
駱苕把面具塞進淩文袤手裡讓他拎着,取出永安吉铢,用麻繩穿好,在他的脖子上比劃了幾下,覺得麻繩肯定會紮人,于是穿繩走線,邊走邊當街打起絡子。
細麻繩粗糙,做起粗活來竟也能如此得心應手。
淩文袤視線落在翻飛的纖細五指上,又推了一下鬥笠。
麻繩不夠長,所以絡子打得有些簡單,最後,駱苕将吉铢絡子攤在掌心看了一會,覺得挺滿意。
“把手給我。”
說時駱苕擡眼看淩文袤,卻發現他在看街邊景緻。淩文袤瞭了一眼她手中捏着的錢铢絡子,指指遠處,“不如喝盞茶去。”順勢把手伸了過去。
“嗯。”駱苕應着,把錢铢絡子綁上淩文袤的手腕,吉铢貼着他手腕,将好覆蓋在筋脈之上,她頗為得意地說,“還挺好看。長短剛剛好,隻是覺着帶在男子手腕上不成體統,有些小氣。”想了想道,“府裡還有些許吉铢,改日,還是給你打條玉錢吉絡吧。”
淩文袤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面皮有些不知所然,沒說話,把手腕上的東西往袖子裡面掖幹淨後,才敷衍似的嗯了一聲。
不知不覺人已經被淩文袤帶進小茶樓,赤眉得命清了二樓唯一的茶客。
淩文袤掀了鬥笠,一手提着面具一手拉起駱苕,直直地把人往二樓帶。
到了二樓,淩文袤也不打算再掖藏情緒,兩副面具直接丢在了茶案上,因放置面具的聲音過大動作又有些粗魯,駱苕皺眉看了淩文袤一眼,自己過去将面具輕輕擺正。
心思還在面具上,駱苕隻覺一雙手已經伸來摘她的幂籬,摘幂籬的動作并不輕柔,駱苕不知他這莫名其妙的火氣從何而來。
少時拉慕容餘出來逛集市,也跟淩文袤一樣,一副被霜打菜葉的蔫蔫樣。
挺無趣的。
淩文袤丢下幂籬,雙手扶上駱苕肩膀,看着被熱氣熏紅的臉頰,眸色一滞,說:“駱苕,你可知,今日我想了很久的一件事……”視線随喉結輕滾滑去她的雙唇,流連幾許,“你輸了騎馬,現在該你來還債……”他點了點自己的唇角給予提示。
駱苕視線落在他的喉結上,沒有看他,心跳不知不覺變得很快,唇喉微抖,她真不想在這個時候去做這件事。
一身的汗,方才還剛食過羊雜湯。
更不喜歡這種被脅迫的感覺,莫名其妙的。
淩文袤松開她,從茶案上沏了兩杯茶,一杯遞給駱苕,說:“我可以慢慢等,時辰尚早,有的是時間。”
駱苕接過茶盞,望着茶盞中的涼茶不為所動,她想說來日方長,何必就在今日。
但她沒說。
淩文袤似乎失去了少許耐性,壓低的聲線洩出愠氣,語速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