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苕跨進石牢一直沉默着,近前用目光巡視伏旼身上的傷。
青衫被刑鞭抽得褴褛破碎,絮絮縷縷與污血粘在傷口上。外翻的皮與肉觸目驚心,那些傷口上又草草敷了些止血的草藥。
一襲青衫,掩蓋住原本更為慘烈的傷痕。
“不礙事,都是皮外傷。”伏旼含笑強撐着想站起來,駱苕伸手去扶卻被他橫手一擋,駱苕收手頓在半空。
伏旼承受住被牽扯出來的鑽心劇痛,站穩後向駱苕正正揖禮,“長公主勿挂憂。”
駱苕還是說不出話來,在宮宴時,她對軒然霞舉的先生說,活着便好。
可此種活法……
伏旼未上手鐐,腳下沉重的鐵鐐卻牽掣他的行動,往案牍那面挪步時有意提醒:“此事長公主切莫插手,敝人受的住。”
駱苕望着腳鐐沉重地拖過爛草屑,留下拖痕,她不敢說其他的,看向案牍,沉聲問:“刑部是讓墨守先生自寫莫須有的罪狀?”
伏旼垂眼一直凝視着清燈,并未回答駱苕的問題。
前日伏旼與九位文士在山澗花廬賦詩、撫琴、酌酒、清談,期間淺涉政論,并無外人知曉。
最後衆人皆醉于山林間,席地而卧酣睡過去。
驟然而至的是徹底酒醒,不是自然醒來,是被刑部捕役一桶桶冷水潑面澆醒。
捕役手持一沓連伏旼在内,十位文人的詩稿畫作,讓十位文士各自相認自己的。
捕役的唐突到來本就不尋常。
最令人發指的是詩稿畫作中摻雜了十份羅列十位大大小小京官的罪行。
筆迹将好和在場十人吻合。
可他們并未寫過這些,筆迹終歸是旁人仿寫,模仿的假筆迹自己怎會瞧不出破綻。
這欲加之罪在場所有人一目了然,更無力相辯,寒門學子連年的遭遇,已經讓他們不屑于喊冤。
十位大大小小京官,天官府,地官府,春官府,夏官府,秋官府,冬官府,大嵘六官府統統涉及。
淩晖篡位奪權,縱容其子淩承佐草菅人命,迫害寒士也在其中。
落在伏旼手中的是地官府小司徒上大夫——何嘉,羅列何嘉強搶民婦,在京中結黨營私以及勾結京外豪強,接受豪強賄賂,任其侵占民田。
對何嘉的這些罪行伏旼略聞一二,隻能确認強搶民女和在京中結黨營私這兩條,至于勾結京外豪強,他無從得知。
何嘉,出自沂陽何氏,沂陽何氏不算世家大族,但也是名門宗族,這幾年沂陽何氏聲名漸盛,何嘉為官數十載,慣聞的惡行不多,可明面上已經傳出惡行,那私底下隻多不少,那樣的人,會勾結京外豪強并不意外。
十位文士被抓入大獄,隻用以嚴刑卻并未拷問。至于何罪,讓他們自己供認。
供認被官府構陷?
這本就是一條死路,他們抓寒門子弟并不需要僞造出驚天駭俗的證據。
伏旼同其他九位文士分開羁押,送入大獄,鞭刑過後隻說讓他們想清楚了再寫,若寫錯了再行鞭刑,直至一字不差地寫明白。
“墨守先生?”駱苕擔憂地望着一動不動的伏旼。
伏旼回神,忍痛落座,提筆沾墨寫下“墨守”二字推向案角給駱苕。
駱苕并不明白伏旼為何寫下自己的表字推給她看,隻能直接跪向牢地,在旁側等自己的先生給予闡釋。
伏旼再次提筆在“墨守”上添上幾筆後立即重新取一張麻紙,鎮定書寫。
駱苕望着添過幾筆的“墨守”變為“墨狩”,依然不解其意,直至伏旼将腦海中何嘉的罪行一字不差地重新謄寫一番,讓一紙罪狀變成一紙冠以訴主姓名的訴狀。
駱苕這才恍然明白了幾分。
守變為狩,是伺機而動之意。
她的先生早知此事該如何去行,隻是在等她來。
駱苕再回想方才淩文袤胡說八道的樣子,心中也有了更為恰當的猜曉,笃然道:“先生事先一定不清楚何嘉罪行,這紙訴狀是他們用鞭刑逼先生應下的。”
紙上羅列何嘉的罪行粗略含糊并不詳實,一經公開,究竟是伏旼污蔑何嘉,還是何嘉确有其罪,高品階的京官,需由三司會審最終定奪。
伏旼含笑點頭不語。
“這是在借刀殺人。”她領會其中的隐晦手段,深感不平,“他們想摘除腐官又想懲治豪強,卻逼迫先生成為他們的刀,隻是,殺人取命的刀,用過之後該何去何從?”
伏旼驕傲自己的學生聰慧,一點既悟,擱下毛筆,道:“亂世之下武人秉政,慣用非常手段斬除亂麻,懲治腐官豪強最為适用,他們若用敝人,敝人悉聽尊便。至于用過之後的刀……”他稍作一頓,“長公主勿挂憂,這刀自有它的去處。”
駱苕望着伏旼所寫的那紙訴狀出了神。
她隐隐聽出伏旼語氣輕松自信,甚至有幾分對懲治腐官豪強的期待,似乎也對後果已經有所思慮。
可以肯定,她的先生不懼後果。
從今早的那些公主府門前的門客開始,好多環節都在被她疏漏。摘除腐官懲治豪強這一條毋庸置疑,但是旁的駱苕還未開竅。
伏旼視線從前面案牍上劃過去,落在旁側正在出神的側顔上,視線裡的人頭戴霜色垂裙小帽,容色冷豔淡薄,恍惚間還能尋到少時嬌俏的痕迹。
若再深看幾眼,便會失去一慣的判定。
伏旼悄無聲息地将視線劃回案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