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該跪于此地。
他的學生,這幾年也是受了許多的苦楚。
伏旼伸手将案牍上的訴狀揭起,遞給駱苕:“勞煩長公主将此訴狀交給方才那位。”淡淡說道,“牢獄邪戾甚重,長公主該回了。”
駱苕接過訴狀,問:“有幾人下在獄中?”
伏旼答:“十人。”
駱苕心微顫,捏在指尖的訴狀随之輕輕顫抖,她擡眼看向伏旼,伏旼再一次轉回視線與她正正對視一眼後移開視線。
師生二人心有靈犀地明白,這十人誰能活下去,誰又死在哪個環節,都還是未知數。
駱苕起身朝伏旼揖禮:“墨守先生保重。”
“敝人不便起身相送。”伏旼正襟而坐,目視前方再次叮囑,“長公主切莫插手此事。”
駱苕應下轉身退出石牢。
窸窣聲漸漸遠去,伏旼才起身拖着腳鐐去往草席又停住,望向皮開肉綻的傷口陷入沉思。
刑部要求一字不差地寫清楚,他不知另外九位诤友是否已經将訴狀謄寫完畢。
山澗花廬十人皆醉,十紙罪狀模仿他們的筆迹提早書寫,證明诤友裡有長期向淩晖報呈行蹤和事宜的叛友。
十紙訴狀必定不會全部為真,十位大大小小京官若全部罪證确鑿,無異于淩晖光明正大地直接将腐官緝拿歸案,何苦将他們這些寒士參和進去,畫蛇添足。
淩晖還加上一紙自己的罪狀。
如此大案,裡中罪證肯定真真假假,經由他們這些寒士之手公諸于外,再由三司共同去徹查,究竟是寒士捕風捉影污蔑京官還是京官的罪證确鑿,就看淩晖想動誰。
勾結京外豪強,何嘉定已插翅難逃,伏旼手中的那份訴狀一定為真。
踏出石牢的駱苕方才出神想的也是此事,她隻知伏旼與一衆文士被抓,從伏旼口中才得知是十人。
十人,有人早已注定是刀下亡魂。
淩晖與前次一樣明目張膽地抓了一衆人,外人隻知寒士又被抓,對于寒士又被抓這種事,早已見怪不怪,憤怒不平的隻有同命相連的那些寒士,他們走投無路齊聚公主府門前,讓駱苕出手搭救。
她好像無能為力。
駱苕攀上褊狹獄道,快到獄道口時,淩文袤伸手想拉她一把上來,駱苕卻将訴狀遞給了他。
淩文袤面無表情地掃過訴狀,接過訴狀疊起收好,人卻堵在褊狹的獄道口凝着她。
駱苕喘氣,令人作嘔的氣味變得濃重,她緊絞眉心攀完石階,挨着淩文袤呼吸片刻,自覺靠上他的胸胛氣若遊絲:“淩憲,你别在我身上打量了,孩子沒了,化作癸水跑了。”
晌午的那一覺之後連癸水都消失不見。
像一樁買賣,真正錢貨兩清。
淩文袤眼波無瀾,垂在身側的手掌攥了攥,冷問:“還能自己走?”
少頃。
“能。”駱苕含笑點頭擡離腦袋,推他一把讓他在前引路。
二人一前一後隔着距離行進在獄道。
淩文袤察覺身後人的腳伐越來越慢,越來越沉,于是停下腳步卻并未回頭。
獄道兩側石牢裡的瀕死囚徒,在死前被獄道再次傳來的響動吸引,掙紮着抓緊玄鐵牢門,試圖把臉擠出玄鐵牢欄,凹陷進眼窩的雙目露出精光,枯槁的臉上滲出詭異貪婪的□□,同時也被驚鴻的容顔所震攝。
“小娘子……”聲音從煉獄傳上來,“把衣裳脫了過來陪我玩玩,本公子帶你共入極樂……”
旁的石牢裡傳出細碎響動,最多的是□□聲,連同淫詞回蕩在獄道。
淩文袤緊繃的身軀回過身,視線定在駱苕褪色的臉頰,颌骨作響。
他取掉她的幂籬,就是想讓她知道,人除了不見血光的勾心鬥角,還有真實的腌臜。
公平,這世上沒有公平,有也是用手上的刀槍所辟。
駱苕對囚徒的話置若罔聞,隻覺嘔意翻湧眼冒金星,耳内嗡嗡,她感覺快撐不住了,想吐卻吐不出來。
入獄時并不知道要面對什麼,隻是告誡自己坦然接受它,結果可以捱到牢底。
出獄時卻在心底将令人作嘔的氣味試圖抵禦在外,結果适得其反,越抵禦越糟糕。
下回再入牢房她知道該如何去做了,應當如初時那樣接受它。
視線模模糊糊看着前方的人伸出手臂,她直愣愣地朝他而去,無力地暈厥進他的臂彎。
淩文袤單臂将人摟過去,扶住她的後顱按在胸前。早已蓄勢待發的那條臂膀一動,飛出匕首以刁鑽的角度躍進玄鐵牢欄直撲囚徒。
未見血卻先封了喉。
囚徒雙目猙獰,咽喉已然失音,卻愚蠢地發出類似嗚嗚咽咽的聲響,手掌扶上企圖托住斷掉的脖頸,鮮血頓時噴濺而出盈盈而下,為自己此生潑灑最後的癫狂畫作。
對面石牢裡傳出尖銳短促的驚鳴聲,驚鳴聲後知後覺地又戛然而止,生怕下一個輪到的是他們。
淩文袤将手搭向她慘白的雪腕,探過之後抱人離開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