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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
月下,石闆上一層銀霜,尖細且長的荒草從斷土坯裡探出。破敗的宅院裡,油燈一竄一竄地冒着。
深秋之末,初冬待臨。
屋内拔步床上輕靠着一人,青灰薄紗隐去了她的樣貌,隻能見得薄弱至極,毫無聲息。
丫鬟水慧将一袖爐放至袁冬月手中,又替她和緊了披帛,便陪坐在床榻邊,靜默無言。
她的手如枯槁,朱顔難續,自那夜被襲,昏迷竟近半月,醒來便已置身西洲,得到被流放噩耗。
委身在這一方雜院裡已十餘年載,周遭乃傭兵看守,供以最簡樸的吃穿,僅一水慧侍其左右。
這水慧原是長姐身邊的丫鬟,生得雄壯彪悍,遠不如其名那般溫靜,将她安插在袁冬月身邊,美曰侍奉,無非是一眼線罷了。
祁政。
袁冬月原模糊的視線忽得對焦了,落在那積了灰的櫃台上,忽地歎笑一聲。
十年了,沒有什麼恩怨是忘不了的。
時至今日,他的身形樣貌都不甚清晰了,蓋子孫滿堂,皇恩浩蕩,潤澤天下,不同她這般人老珠黃,凄慘孤寂的模樣。
縱使她一開始便是有意接近祁政,助他排除萬難,以固太子之位,卻也難保這經年累月的相伴,她未曾交過一絲真心。
當時天下險象叢生,她卻助他一路峰回路轉,扳倒秦王祁寒、晉王祁序背後的集團。
她深明凡是資源集中的地方,永遠都會是競争激烈的戰場,無論其表面如何風平浪靜,這是曆史的鐵律。
隻是人非草木,她以清醒之身入局,況是一場慘敗。
她袁冬月機關算盡太聰明,卻唯獨疏漏了祁政這個變數,這個最明顯又最緻命的變數。
院内傳來輕細的腳步,水慧聞之即刻迎出去。
“拜見皇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水慧俯身叩拜,聲音顫抖道。
袁俞月捏着絲帕捂向鼻子,輕瞥那匍匐在地上打着顫的水慧,一地落了灰積了葉的門檻,周圍之暗淡破敗與她這榮華鳳儀格格不入。
“死了?”
她捏着嗓子問道,生怕吸入晦氣。
“當在這刻去了。”
袁俞月眼眸一轉,緩緩踱向拔步床邊,冷冷地看着靠卧在床邊,那個她親手囚禁了十年的妹妹。
眼前的冬月,依稀能見得與她眉眼間的幾分相似,隻是面頰凹陷,形容憔悴,渾是将死之相了。
她輕笑一聲,緩坐在袁冬月身旁:“小月,阿姐來看你了。”
袁冬月半阖着眼,五感漸失,隻能見昏暗的身影,聽得模糊的言語,依稀聞得她前半輩子最喜愛的香料味。
這香料。
袁冬月将眼合上了,過往幕幕忽從她腦中飛也似的劃過,她卻覺得時間流逝得太慢,慢到一幕幕都太記憶猶新。
“小月,小月!”袁俞月忽抓緊她的手,一聲一聲真切地喚着。
她用盡最後一口氣,睜開眼,見到了她十年來不曾見過的臉,身體卻忽地一僵,遂止不住地抖動起來。
當今皇後,母儀天下,看着也不過個搽脂抹粉、膏澤脂香的婦人。
倘她這十年來踏入這西院半步,袁冬月都要狠狠報複一番,隻是如今她舊病纏身,連甩她一個耳光的力氣都沒了。
她抽動着手指,怒氣在胸腔翻湧,卻無法發作。
“恐妹妹不知,你身體虛空如此之快,可都是你床榻旁這香在作祟。”
袁冬月咬緊牙關,瞥了一眼畏縮在皇後身後的水慧,一陣急火攻心,口吐鮮血,淋漓在絲褥上。
水慧聞其聲響,失聲叫喊了一聲,對上袁冬月猩紅的目光,又怯怯地扭過頭去。
眼前袁俞月淡漠得如一汪死水,怔怔地注視着她,朱唇勾出僵持的淺笑,渾像吃死人的女鬼,正等着她的生命一分一秒逝去,預備要飲血剝肉。
腦中又開始飛逝過往,大都是她圍繞在祁政身旁的畫面。
文熹五年,春社日那晚,她借由秦王祁寒與太子祁政相識。
同年十月,她獲得祁政信任。在東宮庭院内,二人究極星象,祁政允諾她此生非她不娶,僅她一人而已。
次年九月,她借機從秦王口中套出潛藏在東宮的底細,為祁政順利登基鏟除了最大的禍患。
那晚,她心情格外愉悅得意,秦王自以為獲得了她手裡的要秘,自也怡然自得,兩人在黑暗裡笑得喘不上氣來。
畫面一幀一幀劃過,袁冬月卻渾身一緊。
秦王祁寒。
他當時的神情,好似不是笑。
而是哭啊。
……
“死了。”
水慧伸手探了袁冬月鼻息,面色煞白,撲通一聲貼地跪拜。
袁俞月站起身來,看着她狼狽病死的模樣,冷言道:“奴婢水慧有功,賜黃金千兩,宅邸十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