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與夫人梁氏有一小女,名喚俞月,如今已是二九年華。”袁滿仲起身作揖道。
此言既出,袁俞月緩緩站起身來,丫鬟朝她遞來一件朱紅彈墨鶴氅,她接過,踱向祁政,輕語道:“小女見過殿下。”
“小女見殿下外衣被雨水打濕,又沾了些許泥濘,可莫要着了凍。”說罷,輕看了他一眼,便羞羞地垂睫将手中的鶴氅遞出。
祁政微愣,輕瞄自己一身行裝,竟不曾注意它早已被風雨拍濕,略顯窘色。他伸手接過鶴氅,看了袁俞月一眼,道:“有心了。”
兩行丫鬟呈着道道佳肴,由外碎步走進,擺在祁政面前的桌案之上,後又有仆從給袁老爺及各妻妾兒女上菜倒酒。
“殿下此行匆忙,恐還未用晚膳,由此略備薄酒菜品,招待不周,還望殿下海涵。”說罷,她便退下了。
長姐倒是殷勤,袁冬月心底想着,眼神本是下意識随着袁俞月的動向去,卻恍惚間與祁政對視。
她心頭一詫,恍惚間往事翩湧。他的眼神她再熟悉不過了,他眼神裡最藏不住事,她也知道。那眸子裡,含的是情。
隻是仍與上輩子無絲毫的差别,是将她都騙過去的,似真其假的情。
“此茶糕倒不錯,清爽不膩。”祁政說道。
袁滿仲頓時心裡頭更安穩欣喜幾分,那樂師伺候在袁庭樾身後,本是偷偷打量祁政的神情,聽了這話自也舒心暢快了。
袅袅琴音乍起,屋内間或的談語聲戛然而止。
祁政手指輕顫,緩而僵住,将木筷按桌,眼眸朝屏風後深深探去。
那是一張黃花梨花鳥十二扇圍屏,幾頂彩穗燈映得娉婷之身姿婀娜若現,手指翩若花蝶,指間隻聽得淌出流水般動聽的旋律。
“放肆。”
他隻冷冷地從嘴裡吐出二字。
琴音驟停,袁俞月慌亂地提了裙擺從屏風後速出而躬身埋頭,一時間滿座皆起而躬身作揖,面上皆是惶恐之狀。
“誰允你彈這首曲子的?”
袁俞月猛擡頭,看向那男樂師,正要顫音發言,那樂師深感不妙,立即跪拜在地。
“是──!”
“回殿下,是小女自作主張。”袁冬月忙打斷長姐的話回道,無處可逃地對上他的目光。
祁政細細看着她,面上愠色忽平,卻啞言不語,緩緩走向她去。
袁滿仲見祁政似有木然之神色,趕忙解釋道:“此乃臣與妾室蘭氏之女,名喚冬月,年齡尚小,尚不知事,若有沖撞,誠懇太子殿下恕罪!”
二人四目而對,或心悸若驚鴻,或淡漠如冰雪消融。
“冬月,是個好名字。”
言語輕柔,袁冬月眼裡閃過一絲驚異,他愈走近,她隻得緩緩仰些頭來,心中又閃過他居高臨下俯視她的壓迫感。
她随即撇過頭去。
“若殿下不喜此曲,小女便依殿下喜好改換便是。”袁俞月支吾道。
“本宮甚是喜愛此曲。”祁政垂眸,盯着袁冬月顔若渥丹,細潤如脂的面龐,沉吟道。
“你來奏給本宮聽。”
她忽覺心跳得極快,完全摸不清他的動機,隻是此時也隻能如此做了。
衆人神色稍緩,均回座不語,僅袁俞月一人氣得咬牙切齒,惡狠狠地瞪向冬月。
她雙手撫琴,凝目靜默了片刻──希望十年來的隔膜并未讓她的手法變得生疏吧。
玉指輕撥,先是緩如溪流,進而奔如波濤,間或如聞鳥語蟬鳴,餘香繞耳,又潇潇如穿竹清風,清磬沁脾。
一時間,竟分不清此處為袁府或東宮。隻記得槐樹繁茂,樹下日影絲絲斑駁,她端坐撫琴,微風飄輕紗,笑顔如畫,琴音平淌,而他便靜靜侍立一方。
那是上輩子,鮮有的安谧時光。
曲畢,好在上天未收走她的天分。屋内餘音繞梁,祁政凝眸,許久竟未作聲。袁府衆人提着膽,戰戰兢兢地端詳他的神色。
“好曲。”
祁政緩緩稱贊道。
話畢,随即起身欲離,袁滿仲一襲人連忙起身簇擁其後,道:“殿下──”
“不必送了。”他擺手,眼角揚起難以令人察覺的笑意,又定定地望了眼袁冬月,頓了半刻,闊步朝府外走去。
“今日本宮很是開心。”
袁氏一家頓時喜上眉梢,要知太子祁政的心思是最難琢磨的,稍有不慎便要觸怒他,衆人言語裡含着雀躍,望着他離去的背影作揖道:“恭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