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堰和冷笑道:“你乃帝王之女,宮中公主,不想着依宮中之令行事,難不成你還要為我辦事不成?”
那抹掠起的諷刺,幾乎能将人頃刻磨滅。
陳輕央的視線與他交彙,鴉羽輕輕顫動,那雙眼是黑白澄澈的清明,
“你既娶我,自然也懂我在宮中處境。我生母卑賤,皇後不滿我已久,我自幼在冷宮長大,太後薨世我被送走就是幾年。回宮之後更是如履薄冰,謹小慎微,若不是三皇兄暗中關照怕就是有朝一日死在澹台殿内都不足為奇,宮中這般待我,我還要為其謀事豈不是傻的?”
她說完這番話,心裡頭反而平靜不少,聲音也多了些溫度,“我無意對你不利,然我背靠宮中,卻又不得不取信宮中,好叫帝後心安,叫他們知曉我還是那乖順的掌中雀。而我所做不過隻求左右平衡,保全一命而已。日後若是宮中有令,我也會提前告知與你,想出制衡之法,望你信我。”
“你這般章法行事,實在是叫我難以信你,”梁堰和毫不留情堵了她的話,目光漸漸凝在一處,眸色一片深霾,“況且,我怎麼不會想這一切都是你故意讓我放松警惕所捏造的說辭呢?”
陳輕央微愣,随即自嘲一笑,聲音平添幾分澀意也少了一些溫度,“我初見你時亦沒好到哪裡去,犯不着捏造這些事來騙你。”
梁堰和的眸光沉了沉,在聽完這番話後,心裡那股火瞬息被澆滅一半,他在她對面坐下,此刻他已漸漸冷靜。
陳輕央見了神色松怔,果真是少時情意,牽動人心。
他的指尖輕輕敲在桌面,也在思索其中的可取之處,他二人成婚本就是合作,如今将籌碼搭上,不過是将利益捆的更牢固一些。
“合作一事我會考慮,隻不過你這般行事下不為例。”
陳輕央擰了眉,知道他還在因楚玉婉一事心生芥蒂,遂也不想多說什麼,她已經解釋完了,信不信由他,最後她緩緩開口說道:“我是不會害你。”
……
次日,宮中宣召,天色漸開,日光透過雲層渡下一層金幕,彼時之間華光漫天。
挂着定遠王府牌字樣的馬車行至宮門,早有内侍候着,伺候陳輕央上了一頂小轎,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到最近的内門。
再由雲進安親自領着,直入章重宮。
走在路上老太監的步子邁得不大,速度卻是很快,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這才隐約見着高大俨然的宮牆一角。
陳輕央仰起頭見了宮殿疊鸾,章台映瓦,她卻突然慢下腳步,雲進安也适時停了一步,然而也就是頓了片刻。
他需先一步入内通禀,在經過陳輕央時他還是好意提點了一句:“上回的事情,公主殿下需好好解釋一番。”
陳輕央溫聲道:“多謝公公提點。”
“兒臣給父皇請安。”
陳輕央進殿便跪,反倒叫人不好發作。
殿内的配香不知熏了多久,令人有些腦脹昏沉。
大殿安靜,玉璧燈景嵌在椅案之後,兩側是珍玉随石為簾,靖帝阖目,手指壓在太陽穴兩側,置若罔聞。
帝王不語,陳輕央跪在大殿正中,眼淚倏地便落了下來,聲音盈盈,是說不盡的委屈:“兒臣此番辦事不力,還望父皇恕罪。”
靖帝終是睜眼看她,然也隻是輕輕一瞥,就愣住了。
他這個‘女兒’可是從來不會哭的。
陳輕央說着,從無聲的落淚到染上三分哭腔,“是兒臣無用,低估了定遠王,原先想着将事情計劃的好,卻沒想到還是出了岔子。”
話音一落,在一旁奉墨的雲進安冒了一身冷汗,要說計劃出了纰漏,那不是明裡暗裡說是派去冥山的人失了手。
這親自去動手的,乃是陛下近前之人。皇城司掌宮禁宿衛,五軍兵馬,刺探監察,指揮使薛奉聲得聖寵長盛,遇事直禀聖聽,執令可出入宮中,與皇騎射博弈,權柄不俗。
六公主這是活膩了嗎!
竟去攀扯那鬼羅刹!
靖帝聞言也眸色微恙,皇城司乃他直屬,他自然是信得。他任由殿下之人哭,漫不經心一指面前如雪片般的折子,
“你可知這些折子中,有多少是内閣呈上來的,又有多少是皇城司呈上來的?”
陳輕央面露難色,“兒臣不敢妄言。”
靖帝緩緩坐直身子,目光落在那玉石為簾之後的輿圖上,位高者算計人心,永遠是走一步算十步。
璧影重重,聲音漸遠,在低頭去看殿下之人那張臉讓他有頃刻恍惚,似在看她,又似在透過這張皮囊看向已經久遠的記憶。
“不懂就不懂吧,先起來說話,何時學了你九妹妹的性子遇事哭哭啼啼。”
全然未提方才那句話的意思,好似真就隻是帝王臨時起意的問話。
陳輕央站起身,臉上猶挂着淚痕,單純無辜的模樣顯得淋漓盡緻,說話間委屈自責:“兒臣先前妄言,也隻知自己心思淺薄卻妄比天高,自認為能掌握一切,沒料想還是不抵旁人分毫,隻怕兒臣無時無刻都在定遠王府受着監視。”
靖帝深色幽邃,輕呵了一聲,“你如今倒是變了。”
陳輕央低頭,“兒臣還是父皇的女兒。”
“是啊,你母親給朕生了個好女兒,”靖帝眸光沉沉,面色喜怒難辨,“梁堰和身邊連皇城司的人都輕易接觸不到,這人既然是你選擇要嫁的,你且自顧在他身邊保命就是了。”
“兒臣記下了。”
“好了,無事便先回去吧,今後也别去招惹那梁堰和,”靖帝語重心長的道明,末了,又想起了一些事叮囑她說,“你此番出計挾持那梁堰和的妹妹,倒是膽子不小,可記着拾幹淨手腳,莫添話柄。”
陳輕央聽了面上不顯,心裡卻掠起一陣嘲諷,這字裡行間的威脅還真是一如既往。
她屈身行禮時眸色無異,經年下來,她了解這位王座寶殿上的人,勝過了解她自己。
她的身份地位都是靖帝給的,嫁入定遠王府,與梁堰和不睦,最叫靖帝放心。
倘若她有了私心,妄圖脫離囚籠,靖帝也能一手将她摧毀。
木秀起于林,風必摧之。
靖帝敲打她不敢。
可她偏偏就要背道而馳,與之相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