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山霧海被日光照得透亮，銀河上泛着星光，兩岸用息壤種了些花木，青鸾從東方飛來，一陣笑聲響徹雲端。

“瑤光！她又在這裡！”

“必然是在等我！”

“瑤光最喜歡我！你一邊去！”

五六個神君仙子從天門處走來，晏甯的身後也響起一陣腳步聲。

“瑤光！你怎麼又去河邊！快過來！”

最後一身戰甲的開陽搶了先，飛身渡過銀河，把晏甯抱着，落到了觀星台。

其他人也紛紛化作流光跟随其後，從袖子裡掏出花裡胡哨的玩意，捧到晏甯面前。

“百歲生辰快樂！瑤光！你想要什麼！我們為你取來！”

晏甯擡着頭，卻發現自己看不清他們的眉眼，明明近在眼前，卻蒙上一層霧般。

是這天光太熾烈了吧。

晏甯覺得鼻尖發酸，眼角也濕潤。

方才熱鬧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面面相觑，璇玑把晏甯從開陽懷裡抱過來，輕聲問她：“瑤光，你怎麼了？”

璇玑懷裡滿是好聞的金鳳花香，暖和清甜，晏甯卻使勁掙紮，要推開她。

騙子。

明明說好會回來的，會陪着她，結果為了開陽死在首陽山，把她抛下了。

璇玑愣了一下，其他人過來想抱她，全部被晏甯推開了。

騙子，全都是騙子。

三界衆生，人有輪回轉世靈魂不滅，妖死了還有妖身，神死了魂飛魄散，靈體反哺天地什麼都不剩下。

他們所有人說的最後一句話都是“瑤光，會沒事的，等我回來。”

所有人都食言了。

“我要找黎潇，不要你們。”一百歲的晏甯在神族年齡裡還是一個稚童，相當于人類四歲，短手短腿，猛地跳下來，其他人驚呼一聲，連忙蹲下來伸出手生怕她摔着。

神域位于九天之上，星宮零散分布各處，中間并無道路連接，因着晏甯降生，各位星主才在銀河邊搭了觀星台給她玩，平時她也不走動，因而占地不大。

晏甯邁着小短腿向前奔跑着，不到百米便是盡頭，看得人膽顫心驚。

“瑤光！停下！開陽去給你找黎潇了！”

晏甯不聽，鼓着臉繼續往前跑。

騙子，都是騙子。

她不想見到他們，醒來又會難過。

跳到虛空裡，夢就會醒了。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夢了，為什麼會突然做夢。晏甯有些不安。

跳下去，她就會知道答案了。

可沒等她跑到盡頭，各式各樣的彩绫玉扇從各位神族手裡飛出，在觀星台邊緣鋪展開來，硬生生把半個星域給鋪滿了。

開陽也回來了，拿着方天畫戟，走過來把晏甯攔住，蹲下來好聲哄她：“你剛剛跑這麼快，我都沒來得及問樣貌和具體姓名，叫黎潇的都在這兒了，你看看，是哪個？”

開陽側身，示意後面的幾個人走過來，排成一排，朝晏甯問好。

晏甯仰着頭仔細瞧着，沒顧上甩開開陽摸着她頭頂軟發的大手。

最左邊那個長得最像她認識的黎潇，可是臭着一張臉，很是暴躁不耐煩的樣子，晏甯叫他，他退後一步仿佛她是什麼麻煩。

開陽有些不樂意了，沉下聲來叫了黎潇名字，戰神的威壓在，黎潇隻能拱手應了一聲。

“你和瑤光怎麼認識的？”開陽的語氣裡帶着些審問。

黎潇更煩了，“在下不過戊等醫官，居一十三重天，平日裡去的都是些偏遠之地，從未來過九重天，也從不認識瑤光神女。”

開陽更不樂意了，居然有人嫌棄瑤光。

“她說她認識你，你好好想想。”

晏甯反應過來，她此時确實不認識黎潇，所有人都死了隻剩下她和黎潇的時候，他們才因為同類之間的惺惺相惜走近了一點。

晏甯拽了一下開陽的袖子，低喪着腦袋往回走，“算了，我不認識他。”

可憐又失落的模樣，開陽瞧着心疼又惱怒，把晏甯抱起來同時狠狠剜了黎潇一眼。

隻憑這一眼，黎潇就知道，他的仕途大概是沒希望了，甩着袖子往回走，止不住在心裡罵起瑤光神女來。

什麼天命之女，天道所鐘，就是一廢到不能再廢的小屁孩，天界交到她手裡，遲早完蛋。

“熊孩子！”黎潇啐了一口，這輩子再也不想聽到瑤光神女這個名字。

他這輩子絕對不可能幫人收拾爛攤子！

晏甯心情沮喪，但也不忘記和開陽算賬。

開陽也是壞蛋，把她扔下了。

最後一次見面還揉着她腦袋笑，給她送了一根玉钗，神神秘秘說回來有事情和她說。

那一仗其實活了不少人，戰神開陽斷後，孤身誅滅四大妖王。

隻有開陽死了。

晏甯永遠也無法知道他要對自己說些什麼。

她還沒有來得及發難，被開陽高舉起來，架在空中，緊随其後的一幹人等連忙讓他放下。

開陽不聽，晃了晃手中鼓着臉像河豚一般的晏甯，把身上戰甲換了一身柔軟法衣，任憑她怎麼捶打也不撒手，“我皮糙肉厚随便你打，但是瑤光，不說清楚，今天就不放你下來。”

開陽仰着頭，濃眉上挑，“你十歲才開口說話，十五歲還把我和歲衡弄混，今天倒好，哭着喊着要一末等仙官，說說，我們是怎麼得罪你了，被你這樣戲弄。”

璇玑，歲衡，天樞，她記得的和遺忘的人都圍過來，齊齊望着她。

在這個高度，晏甯能看見每一個人。

每一個死去了許久的人。

晏甯眼圈紅了，滾下來的眼淚砸在開陽臉上，威風凜凜的戰神蓦然慌了，把她抱着認錯，“好好好，别哭，别哭，我們錯了，我給你耍劍舞行不行，鬧着玩呢。”

晏甯眼淚掉個不停，開陽幾乎要跪在她面前，抓着頭發低聲哀求，“瑤光，哥哥真錯了，你别難過了，你說句話，想怎麼罰都行。”

其他星主也圍過來，席地而坐，靜靜望着晏甯，不時伸出手摸摸她的頭，等着她開口，受着她的怨憤。

好像天荒地老，他們也願意等下去。

站了許久，晏甯腿都酸了，挪了一下步子，被歲衡拉過去在他旁邊坐着，挨着開陽，璇玑從後面給她打理頭發。

“小瑤光，神族的生命以萬年計，多久我們都能陪你耗着。”歲衡掏出一壺酒來小酌，其他人也放松了，變出些案幾瓜果，有些閑情雅緻的還弄出幾棵花樹，彈起琴來。

可是她還沒有到一萬歲，他們都死了。

晏甯悶悶想着，依然不搭理歲衡。

歲衡也讨厭，以命做陣把她放在一個保護罩裡，讓她親眼看着他死。

身軀消散之前，歲衡的眼睛都沒有閉上，頭轉過來對着晏甯笑，渾身都是血，半張臉都變形了，笑得僵硬又難看，晏甯做了百年的噩夢，反反複複夢見歲衡的死。

他可以活的，隻要放任她被血魔吃掉就好了。

許多時候，晏甯會想，為什麼偏偏血魔之亂裡死的是歲衡。

為什麼死的不是她呢。

歲衡很聰明，一眼就能看透人心，僅憑一雙眼睛一張嘴，就能讓許多人俯首稱臣。

開陽戰無不勝，歲衡不戰而屈人之兵。

在她誕生之前，所有人都認為歲衡會是仙界之主，沒有人不愛戴他。

他是真正的帝王之才。

不像她，把事情弄得一團亂麻。沒有人信服她，沒有人在乎她的意見。唯一一個在乎的，也離開了。

“歲衡，為什麼掌管天界的是我不是你。”晏甯抱着膝蓋，小聲問他，“大家都喜歡你，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血魔之亂裡，活下來的是她。

為什麼千年動蕩之後，唯一活下來的是她。

不是戰神開陽，不是軍師璇玑，也不是德高望重的歲衡，是她，偏偏是她。

人不愛她，仙不敬她，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是自己。

好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