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衡把酒壺放到一邊,長袖蓋住了晏甯腦袋,狠狠彈了一下,笑着罵她:“胡說八道什麼,誰不喜歡你。”
歲衡把頭低下來,在袖子底下悄悄和晏甯咬耳朵:“你今天難過是因為那個黎潇?你要是非要他喜歡你,我有的是法子叫他瞎了的眼睛複明。”
晏甯搖了搖頭,覺得脖頸那處發燙,她也沒法和夢裡的歲衡說九百年後她的徒弟叛出師門,還不小心給她種了一個蠱蟲,讓她每天悲傷難過情難自禁,黎潇還撺掇着她去和自己的徒弟雙修換取苟活。
聽起來真的很丢人。
“歲衡。”晏甯望着他,彷徨無助,“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沒法一人殺萬妖,也沒法像你一樣讓所有人臣服,也救不了人,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歲衡擡起袖子,在晏甯眼角擦了擦,正兒八經望着她,“瑤光,打架是武将的事情,交際是使臣,救人是醫者,這些事情是部下做的事情,是我們會為你做的事情,不需要你去做。”
歲衡捧着晏甯的臉,“你是身負天命而生的,是唯一可以看見命運的神,你比所有人都要強大。執棋者不需要會任何東西,隻需要注視棋盤,在合适的時候使用棋子。”
“我改變不了什麼。”晏甯的聲音再度染上哭腔,向他宣洩這麼多年的無力,“我什麼都改變不了!沒有人聽我的話!沒有人信我!”
她的聲音有些大,一旁坐着的開陽和璇玑也聽見了,沒有掀開歲衡蓋着晏甯腦袋的長袖,低着頭也擠到這一片黑暗裡來,挨着晏甯的小腦袋。
晏甯知道他們要說什麼。
“瑤光,我們在呢,别害怕。”
“瑤光不需要做任何事情,我會給你帶來勝利的。”
歲衡歎了口氣,把長袖撤下了,又拿起酒壺喝了一大口,看着天際,“瑤光,我們是不是都死了啊。”
一時間,其他星主全部消散了,觀星台也恢複了原本的大小,晏甯和歲衡站在一片虛空裡。
“看來是真死了。”歲衡的酒壺也消失了,低着頭無奈笑了笑,蹲下來摸着晏甯的頭,“對不起啊,留小瑤光一個人了。”
“我們的神令應該都在你這裡。”歲衡的身體也逐漸變得虛無,“瑤光,不要傷心。你天生沒有情竅是你最強大的地方。我們隻是你的棋子,理所當然為你而死,還會有新的代替我們,不要為我們難過。”
星主消散歸天之後,會留一塊神令,上面附了一縷意識。
持此神令者,會得到他們所有的傳承,成為星宮之主。
三百年前晏甯瀕死,隕滅之際,二十三塊神令從九州各處飛來,把最後一絲力量融進了她的殘軀。
所以至今無人成神,二十三位星主,全部選擇了晏甯,交由她來定接任者。
九州大地,沒人會想到,強大無比的星主們,在神令裡設下的唯一要求是永遠忠誠于瑤光。
歲衡,璇玑,開陽,這些都是星主的名字,來來去去,新人換舊人,他們共同的私心,就是看着長大的瑤光神女。
他們給予瑤光祝福,忠誠,愛護,希望她萬萬年沐浴在愛裡,永遠快樂。
這是所有神明唯一的私心。
夢境坍塌,晏甯的身體迅速長大,她踏入銀河,朝着微光而去,回到現實裡。
在最後一塊星雲變為黑洞之前,開陽的影子蓦然出現,望着晏甯的背影笑,“瑤光,這就是你長大後的樣子啊,真好看。”
晏甯睜開眼睛便聞到一股芬芳,像是春日陽光照在桃林,引得人昏昏欲睡。
這大概就是讓她做夢的原因。
晏甯轉頭看見燃着的香爐,把它熄滅了,走出洞府。
她感覺到自己的靈力充沛許多,仰頭看着天際,能看到一層别人看不見的灰色。
不祥之兆。
晏甯往山下走着,瞧見弟子都聚在一起,聽了一會兒便知道發生了什麼。
距離她去羅浮洲已經過了三個月。
季長清占了羅浮洲,殺了三十二仙門弟子和五十二妖獸,引得各大仙門讨伐,為首的便是洛清仙門謝長安。
謝長安生了心魔,失了道心,整日念着白秋水的名字,背叛了妻子白霜,遭婚契所反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幾乎淪為廢人。
白秋水得了季長清指點,修為一日千裡,對仙門弟子厭惡至極,三大仙門七大仙山,一一罵了個遍,放下話來,見則殺之。
聽着門下弟子口中對三人的描述,晏甯垂眸想起羅浮洲的那個夜晚。
季長清說得沒錯,她救不了他。
千裡迢迢,不過徒勞無功。
她誰也沒有救到。
議論聲驟然低了下去,晏甯擡頭瞧見弟子們站在自己面前欲言又止。
“怎麼了?”晏甯笑着問他們。
“神女,大師兄,應該是被誣陷的吧,他不可能做下這種事情。”
“大師兄,他還會回來嗎?”
晏甯搖了搖頭:“他不會回來了。”
弟子們的頭低了下去,晏甯溫和地注視着他們,“你們走吧,也不要在辰陽山了,很快,這裡就不安甯了。”
辰陽山弟子擡頭茫然看着晏甯,“我們去哪?”
根骨絕佳的人早就被其他仙門納入門下,辰陽山的标準,是心智品德,在亂世裡,都是一群不能打也不會算計人的炮灰。
晏甯拿出天象書,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往西南去吧,那裡荒蕪貧瘠,但能活命,這裡百年之内,都隻會是一片廢墟。”
“神女,我們不走。”一衆弟子聚在一起,仰着頭擲地有聲。
晏甯笑了笑,“我也不是在和你們商量。”
在歲衡的陣法裡,有一個名叫移山倒海,可以調換千裡之外的兩座山頭。
歲衡還給她演示過,就為了偷酒喝。
她如今沒有磅礴的靈力,但是她有一身的神血。
這些弟子聚在一起,還方便了她轉移。
晏甯劃破指尖,按照歲衡神令裡教的,劃出陣法,閉上眼睛,不去看那些弟子的神情。
沒多久,人全部消失了,辰陽山也不見了,隻有一座荒蕪的枯山立在眼前,連一隻烏鴉也沒有,方圓十裡,隻有晏甯一個活物。
晏甯拍了拍手,不忘聯系黎潇,問他在做什麼。
黎潇捏着鼻子滿是心酸:“你和季長清攪和去!我替你出使妖域在,風朔也被我帶着,你們倆安心過日子,我給你搞定麻煩!”
“多謝。”晏甯還沒有說完,黎潇已經甩了甩袖子切斷了通訊,“習慣了,誰叫你隻剩我這一個哥哥了,我還能怎麼辦。”
風朔跟着,黎潇應該不會出事,晏甯一顆心放下來,給風朔傳了訊,讓風朔多拖住黎潇一段時間,帶他好好玩玩。
風朔滿口應了,問晏甯是要做什麼。
晏甯回答:【他是我兄長,希望你能好好款待,替我謝謝他的照顧。】
原來是大舅子!
風朔頓時保證,絕對讓黎潇玩得開心,樂不思蜀。
晏甯收了傳訊玉簡,站在了渡口,看向羅浮洲的方向。
她此刻又是一個人了。
季長清和白秋水無論是在籌劃什麼,既然牽扯到了人命,晏甯必須去管。
既然以德服人行不通,晏甯也不介意硬碰硬。
就算完全沒有打赢季長清的勝算,她也不能當個縮頭烏龜。
殉道本來就是神祇的命運,開陽歲衡他們可以做到,晏甯自然也可以。
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到時候,她的這枚神令,連同其他二十三枚一起,給黎潇好了,也算償還他這麼多年的照拂之恩。
原本,她很想傳給季長清的。
兩百年前,晏甯就想把所有神令交給季長清,然後去首陽山和璇玑開陽一起待着。
可惜他不要。
晏甯摸了摸脖頸,想到歲衡消散之前最後一句話。
“瑤光,最後陪着你的是黎潇,讓你生出感情的,是誰?也是黎潇嗎?我真好奇,他是怎樣一個人。”
晏甯沒有回答。
她想,不過是隻蠱蟲而已。
季長清是她的徒弟,愛着白秋水。
她想讓他放下屠刀,回頭是岸,僅此而已。
倘若他真的為禍三界,她也隻能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