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裡捕捉到一絲異響,少白聽見一聲嘶吼獸吠,粗聽像狗叫,細聽又不是,她尚還沒來得及站起身,反倒是身上的汗毛先立了起來,手掌撐着雪地,連連向後退去,隐約瞧見一個狀如虎的野獸影子在雪霧之中閃爍,渾身被恐懼席卷。
少白将心提到嗓子眼,但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向後退了一步,單膝跪地,一隻手按在靴筒上,正猶豫着是逃跑還是應戰,可她連決定都沒來得及做,方才那般如山呼海嘯般的吼聲變成幾聲低轉哀嚎。
有什麼比妖獸更為可怕的東西隐匿在風雪之下,她尤見得一個輪廓,伴着窸窸窣窣的噪聲越來越近,那是個頹唐殘缺的人形,拖着瘦削佝偻的身子,在雪裡一瘸一拐緩慢前行,雪白的發絲與肌膚近乎與蒼茫的大地融為一體。
少白将身體縮成一團,貓着腰趴在剛才用身體砸出的雪洞裡,她恍惚看見那個忽明忽滅的身影,缺失了左邊的手臂,唯有右邊的手臂無力垂着,盡管如此右手仍舊提着一個碩大、其狀如虎的獸頭。
渾圓的腦袋血淋淋的,斷口處仍有如破布般撕裂的皮毛,白毛怪赤着腳,緩慢挪着步子,仿佛随時都要栽倒一般,足下是無數瓦礫和妖獸們被砸得血肉模糊的身體,廢墟之中仍不停向上翻騰着煙塵,一時間竟分不清那是被風卷起的雪片還是升騰的妖靈。
就着谷風,風聲猶如遊龍撞擊山嶺般發出一聲聲震耳欲聾的怒吼,那殘破不堪的軀體像是破敗的風筝搖搖欲墜,卻是直奔少白的方向而來,一路上在雪中留下被血染透的印記。
直到那如虎頭一般的腦袋冒着熱氣滾到她的腳邊,少白才知道從始至終自己的藏身之所白毛怪都是知道的。
撥開厚厚的一層雪站起身,想上前看個究竟,卻沒料到那被血浸染的身子已經栽栽愣愣跪倒在不遠處,随即拍起一陣雪浪,他伏在地面喘着粗氣,雪片被風卷着灌入口中。
即使是缺了一邊兒胳膊,白毛怪亦沒有表現出疼得多麼劇烈,隻是平了喘息緊緊咬着嘴唇渾身發顫,忽略漫天大雪下的一片片殷紅,還真以為隻是被凍得哆嗦。
少白踢了一腳滾到腳邊兒的獸頭,分明是食人的彘。
到底也不知道他是因為掙不脫鐵鍊自斷左臂,還是跟彘搏鬥的時候被撕掉了一邊兒胳膊,白毛怪趴卧在雪裡,像隻蛆一般蛄蛹着身子,每蹬一次腿,也隻是前進了毫厘而已。
他眼中少白站在雪裡,垂眼蹙眉望着自己,如此他才要拖着殘軀費力挪動着身子,隻為能靠上前去。
白毛怪用僅剩的胳膊伸在身子前,握緊了一手心的雪,綿雪被攥成了冰坨子,目光從少白繡着飛鳥的黑靴子一路向上,直到瞧見她那稍存幾分英氣的少女面孔。
他活像個可憐蟲。
這場雪很大,頃刻之間便讓人白了頭。
他昂頭望,目不轉睛盯着少白,滿眼沁出的盡是哀涼,那眼神似是要将她吸進雙眸裡,長久的深埋之後終于重見天日,炙熱的太陽和溫暖的陽光又豈會遙遠?早已數不清是多少個寂蔑的日日夜夜,承受着一刀刀淩遲的痛,那些遠比身下的雪還要寒冷。
風雪漫天,四周已然望不見生息,白毛怪僅剩的一隻手就好像是墳墓裡爬出的白骨,一點點攀上少白的鞋面,輕輕握住她的腳踝,嘴唇開合試着發出些聲音來,可僅剩下幾聲嗚咽也同這場大雪一并被風刮走,他不願再向那座如墳場般的大獄瞥上哪怕一眼。
少白見不得此番場景,“你既然能徒手殺彘,該也不需要我的保護。”蹲在他面前,一隻手撐着膝蓋,将俯身在地的白毛怪渾身掃視了個遍,最終在他半裸露的背上停留。
白毛怪近乎融入雪景之中,隻有肩胛骨處隐約露出殘缺不全的血色圖騰與周遭不大相稱,似乎是格外在意少白目光灼灼盯着自己,便将身子又縮了縮。
她從靴口抽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彎月匕首,刃尖兒戳在白毛怪肩膀上,霎時一朵血葩開在他煞白的皮膚上,“這樣也不走嗎?你就不怕我乘人之危?我此去北禺路途遙遠艱辛,有了你,危急關頭還能讓我多活幾日。”
少白刻意露出一抹兇惡的笑,她想着白毛怪斷臂殘肢,身子又這樣虛弱,自己定是不可能為了他留在決明山上許多日,莫說是餓不餓死,便是凍也要凍死了。
但若是叫他跟着自己一起辛苦趕路,怕更是一道催命符,既然如此就不該叫人心存期待,得讓他徹底絕了念想。
可沒人料到當鮮紅溫熱的液體一股股流出之時卻不若料想那般似山間溪流終彙于大地,少白手裡的匕首從沾染上白毛怪的血開始,便若如饑似渴的豺狼虎豹,一滴未剩全部吸入了刀鋒。
眨眼間熒光大作,連少白自己也吓了一跳,趕忙抽回手背在身後,那匕首震得她手心發麻,差點脫手丢了出去,她從未遇到如此狀況。
白毛怪初時也是一愣,驚慌失措望着,緊接着像是鼓足了勇氣平複心情,強撐着身子,爬到少白腳邊,如若書裡畫的怪物,披散着頭發,支棱起骨瘦如柴的身體,沒比那缺了幾條腿的水黾好看到哪裡去,一副喪魂落魄的古怪樣子。
他掙紮着将自己的胳膊遞過去,少白沒領會他的意思,甚至還吓得一連退了幾步,卻因被抓着靴子,身子向後一仰,直愣愣摔在厚厚的雪堆裡。
白毛怪收回吊垂無力的胳膊,放在幹裂的唇邊,緩緩張開嘴,一口咬上自己手腕内側,瞬間鮮紅的血順着唇角淌下,任鮮血冒着熱氣滾落在壓實的雪地之上。
少白徹底傻了眼,見過吃生肉的,但沒見過吃自己的,似迫不及待想被收留才以此投誠。
白毛怪用尚還能動的手指,指了指少白手裡的匕首,将流血手腕送到她面前,緊接着如同待宰的羔羊,閉上雙眼将頭别過去不再看,這怕是他能想到不被丢在這無盡寒冷之中的唯一出路。
“你不會是讓我以你為食帶你走出決明山吧?”
白毛怪默默點了點頭。
她用匕首刀尖挑開白毛怪蔽體的髒衣,見他胳膊上還有幾處未來得及愈合的創口正散着瑩瑩微光,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正在愈合,這樣的速度在妖看來也是很詭異的事情,不過他畢竟是甲一,一切似乎又很合理。
“我不吃你。”少白心裡沒底,他究竟是個什麼東西,退一萬步講,搞不好還是個毒物,俗話講,話可以亂說,東西卻不能亂吃。
将匕首插回靴筒,卻見那白毛怪瘋了似的着急起來,抱着她的鞋面不曾有一刻懈怠,更不可能撒手,腦袋撞向地面,不停磕着頭。
他絕不想被丢在這樣的地方。
哪怕是少白當真以自己為食,也不能孤零零留在這樣罪惡的地方,連他自己也不曉得為何莫名生了股求生的意志,隻是忽然覺得自己似乎還有想不起來卻又很重要的事沒有做完,因此如何也要吊着一口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