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終究是出了城,說什麼都改變不了這個結果,隻能希望濁姬忙得腳打後腦勺顧不上自己,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望着黑藍的天和一望無際的蒼茫原野深深歎了口氣,“既然改變不了事實,能活一天是一天吧。”說完轉身落地化為人形。
兩人一路走着,天上繁星比肅辛街上賣的芝麻燒餅上的芝麻還要多,月亮抓着如輕紗般的薄雲不願撒手,一半兒遮在雲後,另一半兒正散着皎潔月光,像是金沙銀沙摻和到一起,再一股腦潑在黑色天空上。
風卷着周身的一切,半人高的野草随風輕擺,少白不記得自己來過這兒,那處城門不是自己常走的,方才着急也沒大瞧清出城後走了哪條路。
站在這兒眺望遠處,與之前瞧見的景色都不同,荒野之外有一小處茂盛樹林,那些樹散着青藍色熒光,好看之中又透着一股子奇怪勁兒,少白開口欲問,可話還沒等着脫口,綢桑整理整理袖口不緊不慢朝樹林方向走去,她也隻好跟上。
順着小路走至怪林,這些散着熒光的怪樹形似垂柳,卻又比尋常垂柳高大粗壯許多,林中環抱一處院落,院子裡的東西樣樣瞧着年久失修,可整體又偏偏看着幹淨整齊。
綢桑推開籬笆門,滿院籬笆圍欄下都種上了月季,藤蔓順着籬笆纏繞向上,逐漸已長成了一堵堵花牆,這一丁點兒動靜惹動了花牆裡不請自來絮窩的小獸,便聽着風掃柳葉沙沙響,小獸蹿出聲簌簌。
少白将信将疑跟了進去,院子當中一座涼亭,再往深處走一走還有兩間草屋,瞧樣子也是寒酸,簡陋到不像是人能住的,眯着眼就着月光細看,涼亭上挂着一塊木匾,攏共三個字,除了亭字,前頭還有兩個字是留君。
“留君亭……”少白站在亭下,回頭瞥見綢桑從屋子裡抱出兩個壇子放在亭子裡的石桌上,她眸子裡溢出許多不解,“我不曾聽過你說書鋪之外還有别的居所。”
将亭中燈籠挨個取下點亮再挂上,他這才開口答:“我哪裡是會賞月季的人?”才剛倒出兩碗酒,就急不可耐招手喚來少白。
夜空的星好似撒進了碗中,落進了水紅色的酒湯裡,縱使夜深寒涼,伴着燈火攜着花香,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眸子瞥着周遭一圈兒月季花牆,少白猜這大概是用月季花釀的酒。
“這怎麼會是我的居所?”綢桑輕語笑着,像是撲流螢時生怕其飛走,而放到此刻,更像是護着難得的清淨,生怕破壞了此處恰能下酒的好風景。
“留君……”少白咽下一口清甜的酒水,方才飛得急的确是渴了,嘴裡念着留君二字,怎麼聽着像是城裡說書人嘴裡的故事,不出意外便是負心的男子移情别戀,長情的女子拼命挽留,少白從來都不喜歡,故此開口言道:“若是跟上次狐妖書生那般全是欺騙的故事便不必講了。”
“狐妖書生?”綢桑搖了搖頭,面上露出遺憾神色,也不曉得能叫他遺憾的事情是什麼,隻瞧見他怅然若失,望着少白面前的酒碗,水紅色的酒液被風吹得微微起了波瀾,一雙狐狸眸子顯得有些哀傷。
“倒也不是什麼欺騙的故事。”若要是真的同少白說的那樣,欺騙的故事不必講,那恐怕這世上大半的故事都會無蹤影,低眉之時一并拉回思緒,“我想你在半更雪這麼久,應該曉得柳相公,大家喚他柳相公,同僚喚他柳君,柳君亦是留君,此處原為柳君亭,不過這也是他離開之後衆人挂念他才起的名字。”
“我隻曉得他是個心地善良的煉器師,與濁姬之間……”少白生生噎住後半句,轉而去說了别的:“不過說是他失蹤了,再多的我也不曉得……”
“他不是失蹤。”燈火映着兩人如塗脂抹粉的绯紅臉蛋兒,綢桑的雙眼愈發迷離,他坐在木凳上,胳膊墊在桌面上,身子斜斜靠着,連說話的語氣都含糊了幾分,眸子緩緩向上遊移,直到兩人對視之時,他淺淡一笑,顯得慵懶至極。
少白驚訝問了句“什麼?”
綢桑像是對這反應很是滿意,才繼續說下去:“他是沒了,亡于南邵,否則濁姬怎會恨南邵入骨。”
這話聽來新奇,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乃自然,潮起潮落也是實屬正常,死在南邵就要恨南邵,那要是死在北禺呢?這每日裡都不曉得要死上多少生靈。
少白飲着酒,腦子稀裡糊塗想着,不對,厭厭曾說柳相公失蹤之後緊接着雲霓的母親帶着一部分軍隊也失蹤了,難不成這其中還有什麼秘密?
她挪了挪屁股,支棱起暈乎乎的腦袋,盡量讓自己坐直身子,“濁姬不會平白恨南邵,我猜你知道的不單單是柳相公亡于南邵,其中還有更重要的事吧?”
綢桑良久沉默,風搖動留君亭四角的燈籠,地上光影婆娑,有那麼一瞬耳畔好似傳來抽噎聲,待等着豎起耳朵才發覺原來是自遙遠處傳來鳥鳴,空曠地面上樹影斑駁,亦是樹随風動,影随樹移。
他轉過頭去望這天地造化,又回首望了望少白,一開口,光是聽綢桑聲音便已察覺到那些藏在話語之中的滋味,字字苦澀而已:“你可曉得柳相公的名字?”
少白一臉疑惑搖了搖頭。
“柳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