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也是巧,正趕上雪停,日光沖破雲層在決明山上絕不常見,像是經曆了千辛萬苦才照到人身上去,華貴少年躺在雪中,沐浴在陽光之下,如此場景便是往後幾百年少白也未曾再見過。
“你是誰?”少白站在神裔少年頭頂,彎下腰滿臉疑惑看着他,他一整張臉在少白眼裡是倒着的,盡管如此仍覺着長得貴氣,不過那時的少白還不曉得貴氣為何物,隻覺得瞧着舒坦罷了。
忽然出現個妖族小娃子,少年吓了一跳,一個激靈坐起身,見其不過是個稚童才沒放在心上。
神裔在決明山大獄都是來去匆匆,有如此閑心倒是少見,故此多了幾分好奇。
“我?”少年指了指自己,又回頭瞧了瞧身後的兄長,笑道:“我?姓姜,你可以叫我姜三郎。”
一語畢,姜三郎側過身,胳膊搭在腿上,笑着望向少白,那笑容像是陽春三月清晨的太陽,好似剛被洗過明淨透亮。
“你呢?你是誰?你叫什麼?”
“我?鳥妖,我沒有名字,随便叫什麼吧。”那時少白的确沒有名字,這少白二字還是老妖根據雀妖伯勞瞎取的,說罷她聳了聳肩,滿臉無所謂。
少白歪過頭,向遠處望了望,碰巧那淺袍少年郎挪開面前書卷看向她,可逆着光少白瞧得不真切,隻曉得那人長得很白,身材高瘦挺拔,斯文儒雅,頗有股子清新脫俗之氣,至于眉眼如何、骨相如何統統是沒看清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看得清,大抵也不曉得長得好看還是難看有什麼作用。
那時,決明山大獄裡還沒有藏着那樣多罪惡殘忍,被關起來的妖也還不算多,這其中多數都是跑到南邵作亂的罪妖,自也不需要多少妖奴來送飯侍候,況且少白年紀又小,在一衆妖奴中頗為清閑。
雖販去南邵的妖奴很多,大多是去給南邵貴族蓋府宅、修河道、建堤壩之類,可不曉得從何時起,大獄裡大妖、妖獸越來越多,原本空蕩的決明山大獄也顯得擁擠起來,而那兩個少年自那次之後她再未見過。
到如今再想那日為何會被吸引着走上去,大抵是太久沒有聽過爽朗笑聲了吧?今個兒是北禺今冬第一場雪,又不由得回憶起來那時的事。
少白坐在半更雪的高樓上俯瞰肅辛城雪後景象,她雖在決明山大獄見慣了冬日,本還以為該會厭倦得緊,而今看來倒也不是,她該是讨厭大獄裡的肅穆,而這裡也不似她初時想象那般荒蠻。
大雪漸歇,角樓最先燃起了燈火,緊接着城中的幾座高樓也跟着依次亮起,一如天上星宿由稀至密,初時隻能聽見風聲,現下卻是童聲嬉鬧,樓下幾個小童穿着皮裘襖子,提着燈籠挨家挨戶敲門,不久多時,四五個稚童在雪地裡撒歡。
少白撐着窗框往樓下探看,正巧瞧見對面紫花地丁娘子的點心鋪門口不曉得何時多了個雪人,天際已退去陰沉,可也差不多該黑天了,眼裡雪白蓋盡萬家屋頂,便好似在那日逃出決明山時瞧見大雪覆在石頭山崖上,白下夾着黑灰與蒼碧二色,如今臨近傍晚,煙囪裡冒出袅袅炊煙倒也像是決明山頂的寒煙。
她忽想起什麼似的錘了一下窗沿,緊接着便往樓下奔去,城裡的商戶見雪停了,不必說也會開門鏟雪,不久多時,肅辛城主道清出一條幹淨的路,若不出意外,這雪整個冬天都會堆在路邊的溝渠裡,輕易不會化。
石闆路不走,她偏要去雪上踩兩下,那白雪踩來咯吱咯吱響,且沒結冰前也不會滑,一路上幾個半大孩子布兜裡裝着烤地瓜,小嘴兒吃得黢黑,在巷弄裡跑跳着。
正瞧見一個男人在給女兒堆雪人,孩子舉着一串兒冰糖葫蘆站在房檐前抻着脖子瞧,手裡捏着一隻雪做的小鴨子,地上還立着一個做了一半兒的巨大雪兔子,好似隻有想不到的,卻沒有這當爹的做不成,小姑娘打了個噴嚏,露出一雙兔子耳朵,粉嫩鼻子動了動。
少白覺得有趣極了,便站在那兒瞧了半晌,直等着那雪兔子堆完了還不舍離去,她蹲下身子,學着那男人模樣也抓了把雪,捏來捏去,最後成了個鳥不像鳥,雞不像雞的東西,應該……能稱之為伯勞吧?她在心裡暗自嘀咕。
将那四不像的東西拎在手裡,一邊走一邊兒逛,雖小攤兒沒人出,可上街的人還是有不少,終于走到了那家裁縫鋪,當初兜裡比臉幹淨,也就沒要掌櫃加急,送去時說好了要是不加急便得等上個把月,這家生意實在是紅火,而今已過了初雪,她想來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