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溪本打算起身,兩人對視皆是一愣,半蹲着的身子緩緩站直,未等雲起開口,“綢桑公子先回了白府去。”
雲起端詳她半晌,總覺着似曾相識,“我不記得見過你。”
元溪聽了這話停了手裡動作擡臉望去,整個身子溺在前堂深處,雖外頭下了雪,天卻沒有全陰,故此唯獨她站的那一片兒日光不顯,“我也不記得,許是與濁姬長得像吧?”一語畢,抱着十幾把長劍轉身往後院行去。
說來好笑,白府張燈結彩,可主人卻未曾歸來,唯餘個破落書生坐在前院池子旁,冬日裡打上一盆水,窖子裡取來一筐山裡紅,小刀從中間劃開去籽留肉,不消多時一雙纖細白皙的手被凍得發紅,連身上染了血的青色夾棉袍子也沒有換,面上笑容依舊,即便隻是瞧着這一筐山裡紅。
他聽得院外飛鳥扇翅,遲遲不肯擡起頭,直等着身側雪停,身前身後卻仍是白雪紛飛,這才緩緩開口說了句:“您來了?”
“你這是?”雲起自半更雪出來直接到了這兒,猜綢桑會等,卻實在看不懂冰天雪地裡這是在作甚。
雪地裡放着一方木匣,綢桑拿起随手放在雙膝之上,打開後才見一根冰糖葫蘆躺在雪域冰晶之中,“不管是做成山裡紅糕,還是冰糖葫蘆,又或是熬糖水、做成雪衣山裡紅都很好吃。”
“為了點兒吃食也大可不必在雪地裡如此折磨自己,城裡有的是,買些不好嗎?”雲起随手挑出一顆鮮紅的山裡紅在白雪裡洗了洗,放到嘴邊,隻聽見咔嚓一聲清脆,緊接着五官擰到一處去,直酸得他牙齒都要倒了,“這東西……不佐蜜糖,當真不是能吃的,喂畜生大抵都不要。”
綢桑垂下頭,如此也算是折磨嗎?那他親眼所見半更雪院子裡白毛怪為了她自斷臂膀又算作什麼呢?那一刻連手中小刀也要抓不穩,回來時他想了一路,越想心頭越是難過,失魂落魄,甚至走錯了路又折返回來。
雲起瞧着他那樣子,半顆山裡紅懸在嘴邊,透過面具盯着一直埋頭的綢桑,卻瞧不出了所以然來,直等半晌過去,覺着眼前人的心一如風雪飄零,說停不願停,說下又不下得幹脆利落,醞釀許久開口:“不曉得南邵有沒有這樣酸澀難咽的果子。”
綢桑眯着一雙狐狸眸子淺笑昂頭,違心道:“那隻是吃的人不對,綢桑卻覺得一點兒都不酸澀,反而可口得緊。”
“日後你說不定會後悔幫我,從此以後九死一生無有定數,如往日般安穩的日子怕是輕易不會再有。”雲起将口中嚼了一半兒的山裡紅吐出去,剩下的一半兒也扔得遠遠。
“綢桑知曉,萬事萬物皆是瞞住他人易,瞞住自己難。”刀刃鋒利,落在指腹便是一條血紅印子,他心中一陣刺痛,怔怔看了好一會兒,如此也好,總比上渾身是痛卻尋不到傷處強。
“若現在反悔還來得及。”雲起咂着嘴裡的酸澀味兒,還夾雜着些許苦氣。
丢下手中小刀,恍然望向雲起,風雪之中捕捉到一個雖近在眼前,卻又覺着觸不可及的輪廓,“來不及了,綢桑之悔,無關恩情。”
綢桑一直沒有想明白,他的命是從何時開始變成這個樣子的,是從姑姑嫁到南邵去?還是從滿門遭人屠盡,亦或是從被雲起救下,還是從他救了白公子……總之,好似每一步都可以從中截止,就像截斷一條尋常小河,他也可以拐到别出去,可浪流就是推着他走到今天這個不可挽回的地步。
雲起啞然,半晌歎了口氣,目光落在綢桑的指腹,“莫不如當初不救你。”
“怎麼會?這都是命,可不是您一個人說了算。”綢桑坐直了身子,一雙凍得通紅的手交互插回了袖筒裡,眼前這一筐山裡紅已盡數去了籽,他笑看着,很是滿意,遂站起身向外去了幾步,面前再無障礙,提袍跪下,雙手攤開以額貼地很是虔誠,“當年恩情斷不敢忘,綢桑哪怕一死也必将其雙手奉上獻于首領,但請再給在下些時間,綢桑還有些事未做完,該不會太久。”
“哪怕是要你的命?”
綢桑兀得笑了,“貧賤之人,不足挂齒。”
雲起微愣,伸手欲扶起他,奈何他面對着地,壓根看不見,又或是不想看見,“除了你這現成的拜帖,你覺着誰可堪此大任?”
“濁姬。”此二字幽幽飄去,綢桑跪在地上緩緩擡眸,見雲起尋思良久終是點頭,笑言:“多謝首領成全。”這才起身端起竹筐,一雙狐狸眼上挑微眯,面上笑着,一如往常行了個禮,擡腳便往後院走,他曉得雲起是來讨個安心,既如此成全便是,至于為何答濁姬,大概是念着那人還有一樁愁怨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