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聲瀝瀝,牢房外頭下着雨,雨水滴落迸濺,細看着牢房裡頭的牆上洇濕大片,連地面也濕漉漉的,雖陰暗,地方倒還算寬敞,中央置了桌子,上頭茶水糕點俱全,不曉得還以為是别有情調,在大獄裡擺起了宴席。
一人坐于桌邊,一人坐在地上。
姜還捧着草席,将稻草一根根抽出來攥在手心兒裡,如此折騰了小半個時辰,一張完整草席已散了架,癡癡呆呆笑看一地狼藉。
至于桌子旁邊坐着的那位,優雅品茗,不時啧啧兩聲,他自去了北禺,舌頭就已經被荷葉茶紅棗水喝麻木了,莫說什麼好茶賴茶,到了嘴邊兒都一個味兒。
隔着兩重籠子,過道那頭縛着個人,白公子擡眼看去,便見着姜迿被綁在木樁上,這人折騰一宿罵了一夜,雖未有人動其一根手指頭,卻已像個叫花子,現下該是又累又渴。
“兄長,這地方該還熟悉吧?”白公子話語間頗為平淡,親将一盞茶水踱步遞到姜迿面前,這才剛蘸濕雙唇,便被姜迿一拱臉打翻在地上。
一聲脆響,此時牢裡的三人具看向一處,還是白公子先笑了一聲打破僵局,“不喝便不喝,真是個脾氣倔的,流浪數載,三郎未料到兄弟三人首次團聚竟是在這麼個地方,不過也好,上一次見兄長亦在此處,想來倒是找回些許熟悉。”
白公子挽了挽袖子,彎腰撿起茶盞碎片,胳膊上的傷疤也随之顯露,餘光瞥見姜迿正盯着自己身上的舊傷,背對着嗤笑一場,待轉回身又作尋常,“三郎一直不太懂,兄長為何如此苛待我,到後來竟狠下毒手,難道就隻是因為我娘是王後嗎?這個問題困擾了我許多年,後來我又想了想,你娘走得早,父王的眼裡似乎沒有你,卻又将那些違逆世俗天道之事都交給你,其中愛恨非是三郎能體會。”
“有些事,三郎本不想用同兄長講,但若不說又怕兄長恨錯了人,當年你母親之死并非是先王妃視而不見,而是先王日日遣人送去下了毒的芙蓉羹,起初先王妃并不知曉,她本就因遭騙嫁心存芥蒂,更是為此事與先王生了些許嫌隙,還派宮人給你娘送去藥石,并讓人暗地裡在你娘親住處守着,誰知你娘體弱沒能熬過去。”
白公子手裡攥着半塊茶盞碎片,太陽穴處好似有人在拿着鼓錘一次次敲打着,直到掌心處傳來一絲痛感,他急急背過手去,如常望着姜迿,沒有恨意,倒像是存了些許失望,“當年兄長甯可将我打得半死,也不願聽我說道說道這件事,若非兄長怕我說出來便沒了還能活在這深宮之中的信念,又怎麼可能走到今天兄弟相殘這一步,三郎愛兄長如同胎雙生,奈何兄長卻從未将三郎視作手足……”言至此,他眼圈一紅。
姜迿卻瘋了似的罵:“腌臜東西,外人不曉得,自己心裡難道還不清楚?!無論我娘死與不死,都無關我要殺那老不死的,生而不養,養而不教,他既不做人,我又何須做子?!我殺你是救你,免得你同我一樣死在這不見天日的棺材裡,在北禺逍遙多年,你該謝我,而不是怪我!”
“謝你?!”白公子拭淚的手一頓,面色一凜,雙眸之中忽燃起烈烈怒火,喚出折玉,抵在姜迿脖頸,“我是該謝謝你!送我如此大禮,這麼多年未嘗讓我得過一刻安生。”
此時,姜迿餘光落在白公子的胳膊上,一條條可怖傷疤,看得他忽覺欣喜異常,轉過頭來,吹起兩縷額前青絲,且笑道:“不不不,遠不止如此,但這些并非是我的主意,而是你爹送你的,北禺那些瘋獸,不過是他失敗的作品,昨夜那些甲兵也不過爾爾,是我照貓畫虎得來的,更大的禮物還在後頭,想來我是無緣得見,那就祝你餘生過得快活。”随即大笑起來,層層回音蕩于牢房之内。
白公子攥得扇骨咯吱作響,手上更進一步,在姜迿脖頸上抵出一條血痕,憑空突現一隻手,側頭看去,姜還不知何時走到身旁,将手中稻草随地一丢,撣了撣身上髒污塵土。
“我們當初隻看到了表面,派去的那些個妖族在決明山大獄潛伏半生也沒尋到線索,二哥一生小心謹慎,可這就讓人琢磨不透了,怎的就不願意再耐着性子等等,落到當下這步田地。”姜還一邊說抓着白公子的手腕往回扯。
“你!”姜迿瞪大了眼睛,比瞧見太陽打西邊兒出來都震驚,“醫官說你燒壞了腦子,竟是裝的!這怎麼可能?!寒冬數九吃土揚沙都是演戲?!”
“二哥殺了我宮裡唯一不嫌我傻的宮人,還做成了燒肉端給我,從小到大二哥對姜還鮮有照顧,我自然将這機會好好珍惜,那些醫官瞧我行事異常,又懼怕你,故此不需我做什麼就統一了口徑,這件事說起來還是要怪你自己太過分了,你恨父王,卻又最像父王,我想活,若是不演戲,還能怎麼着?”姜還将手伸到白公子背後,掰開他握着茶盞殘片的拳頭,将割手的碎瓷抖去,“我這心裡頭也有本賬。”
“莫再提他!我從未像過他!”姜迿怒吼。
白公子冷笑,下垂的手往地上滴着血,鮮紅轉瞬化作金塵,困住在場三人一生,“殺我母族,殺我娘親,殺子孫臣民,一個這樣的父親,能養出什麼良善的兒子?!”他箭步上前,攥緊姜迿的衣袍,生生要将其從地上拎起來,雙目血紅目眦盡裂青筋暴起,在姜迿耳邊聲嘶力竭歇斯底裡,“你就是像他,他沒有心,你也沒有!”
姜還見此連忙跟上,從背後抱住白公子,聲聲喊着:“三哥,你冷靜一點!”
“我不像!”姜迿還在火上澆油。
“你像!你最像!”白公子一嗓子喊破了音。
“你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打算南歸?!”姜迿顫聲問。
“是。”白公子雙手發抖喘着粗氣,心中憤懑難抑。
“你打算怎麼處置我?像我對你一樣?”姜迿的語氣忽軟了幾分。
“不然呢?!”白公子好不容易重回理智,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回響,當年姜迿可是一張嘴就喚自己廢人,這滋味兒當真該叫他也嘗一嘗。
“勝者王敗者寇,我不期望能苟活。”姜迿開口斬釘截鐵,“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換一個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