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知遇還伏在地上,縮了通紅的右手在懷裡,聞言望向裴珩,顫聲說道:“我挨罰就是了,你莫來受我連累……”
淮安王世子問道:“方才二皇子的罰,還剩多少?”
“回世子,還剩有一半。”
“既然你要為二皇子出頭,便替他領了吧,”蕭宜明悠悠道,面露譏諷之色,“從前你就是他的伴讀,想來為他受罰也受慣了,剩下的你替了,也無不可。”
蕭知遇一愣,連忙道:“既是我惹怒的父皇,便該罰我,裴珩他……”
淮安王世子忽然想起了什麼一般,“啊,說起來,蕭旸當年被指勾結北狄,便是陸文桢煽風點火,如今看來,陛下更相信蕭旸是無辜的,那當初……豈不是陸文桢帶了門生誣陷,才使得蕭旸蒙冤至今?”
這話在前朝後宮都鮮少有人敢說,隻有私下猜測的,但在衆人眼前提起是頭一回,此刻聽來如驚雷一般,跪着的兩人齊齊一怔。
裴珩霍然擡頭:“你說什麼?”
他未必沒有懷疑過,但此時便是明面上的實證了。
蕭知遇想起當初在朝夢苑聽到的裴夫人一席話,面色一白。
蕭宜明看好戲一般,踱了踱步:“這可不是我們空口白牙說的。陸家被查抄時,便有人承認陸文桢私下與許多大臣傳遞書信,一同彈劾蕭旸叛國。傳聞蕭旸受人追殺,有口難辯,隻得背着通敵罪名,再度逃入北狄自保……那些刺客,你認為是誰派的?”
他說到這裡,露出一個微妙的微笑,挑動似的:“都說得如此明白了,你還願意替二皇子求情麼?”
裴珩滞在當場,半晌緩緩回過頭,望向啞口無言的蕭知遇。
那眼神中的意味,蕭知遇竟無法分辨。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當年他們在國公府初見,裴珩聽聞他是二皇子時,松開手跪地叩拜的那一幕,眼神與現在何其相似。
在旁的淮安王世子哈哈大笑道:“這可算是你的仇人!”
裴珩面容一僵。
蕭知遇的心慢慢沉到腳底,他隻覺身側那道身影驟然灰敗下來,連溫度都已失去。
許久,才聽裴珩不帶一絲感情地道:“裴珩領罰,隻當是還二皇子的恩情。”
*
裴珩仍是戴罪之身,方才沖撞四皇子與淮安王世子,本就犯了不敬之罪,何況現在又為二皇子代過,自然不會是蕭知遇那一頓竹條的程度了。
四皇子身邊的太監更是狠辣,特意去了與翠微院毗鄰的内侍省,傳了掌刑主事過來,這主事毫不含糊,得了令便手持木杖,狠狠擊打在裴珩的背上。
蕭知遇不知所措,被内侍們按着沒法掙脫,向四皇子和淮安王世子求饒道歉也無用,換得了冷眼旁觀的譏嘲。
他好似陷入了一個怪圈——當年他還是二皇子之尊,在父皇面前,尚且無法保全裴珩;如今他已失去二皇子的權力,裴珩仍然為他受過,而他對着四弟,和一個曾經遠遠不如自己的世子,竟覺無能為力。
那掌刑主事想來也是有眼色的,心知蕭旸在邊關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将來這對父子難說是何等地位。因而他打得看着厲害,到底沒下死手,隻是這麼多杖下去,再怎麼留情,裴珩也已被打得面容慘白,背上滲血。
行刑完畢,内侍們手一松,蕭知遇便哭着撲過去,也不顧兩手滿是血污,攙起了裴珩。裴珩一張臉上已遍布冷汗,堪堪被蕭知遇扶着,才不至于倒下去。
“你倆倒是有恩義。”蕭宜明背着手俯身,欣賞兩人的慘狀,“本皇子大度,此事便到此為止……将來那麼多年,你們兩個廢物可要互相扶持,看看能挨到哪一天!”
說罷大笑起身,見衣角沾了泥土和血迹,他便抖了抖衣擺,好似被這地方污了衣服似的,滿面嫌棄離開。
淮安王世子狠狠啐了一口,亦拂袖而去,後頭好些個内侍跟着,大張旗鼓地走了。
待人聲遠去,翠微院大門依舊開着。
蕭知遇眼淚直掉,哽咽道:“你背上怎樣了,要緊麼?我去求太醫給你診治……太醫院裡有個老先生……”
他念着當初曾冒風險來治裴珩的那名老太醫,如今裴珩境遇好些了,必定也肯來治。
裴珩啞聲道:“你自身難保,比我還不如,還是請人看看你自己吧。”
語言冷淡,竟有厭煩。
裴珩推開了他,悶哼着兩手撐地,卻沒能起來。半晌終于掙紮着起身,看了眼地上的蕭知遇。
蕭知遇臉頰刮花,睜着霧蒙蒙的眼擡頭望他,鼻尖哭得通紅,手上更鮮血直流,看着比他掩在衣服下的傷還觸目驚心。
“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挨打了。”裴珩道。
蕭知遇愣住,頹然跪倒在原地,他身側還丢着裴珩帶來的一疊子書,其中有些是去年還在文華殿時,他借給裴珩回去看的抄錄本,裴珩是來還他的。
包括為他挨打,也是來還他的。
裴珩踉踉跄跄去往大門口,背影最終消失在門外,他隻能眼睜睜望着。
大門吱呀一聲,沉重合上,将他與外界,與裴珩徹底隔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