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許久,身後荒涼的官道上才再次傳來馬蹄聲,這回卻很慢,嗒嗒的,像春夜的雨聲。
蕭知遇不知怎的,想起了當初他剛成婚,從皇陵坐馬車回來的路上,所聽到的那陣隐約的馬蹄聲,也是這樣慢,也是在這條官道上。
他知道裴珩現在正騎在馬上,默然跟在他身後,興許也正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但他也不知該說什麼,便沒有回頭。
彎月西沉,兩人這麼僵持了一段,蕭知遇已走得很不像樣,踉踉跄跄,連腳底的生疼都快感受不到。裴珩似是看不過去,忽然策馬走近了,停在他身側,向他伸出手。
蕭知遇一頓,擡起頭與裴珩四目相對。
月光映在裴珩發梢上,眉眼面龐背着光,隐隐露出一點輪廓,能看出大約是冷硬的。
見他良久沒有反應,裴珩等得不耐,便猛地翻手,一把攥住他胳膊,将他拉上馬來,坐到身前。
蕭知遇下意識掙紮一瞬,惹得身下駿馬不安地踱步,他怕摔下去,隻得僵着不動。
裴珩坐在他身後,被他發絲拂在面上,偏開了頭。
蕭知遇也察覺到了,垂下頭,伸手将背後的烏發攏到肩上,裴珩便望見他後頸上赭黃色的内衫衣緣——應當是赭黃色,裴珩記得在之前宴會的燈下,這色彩頗鮮亮——細小一道掩在層疊的青色衣物中。
後頸皮膚薄嫩,因他垂頭的姿态,隐約有脊骨凸起。另有發冠上的細小流蘇穗子從耳後垂下,貼在纖細潔白的頸上。
裴珩移開視線,輕拉缰繩,馬兒便快步往前行去。
蕭知遇被他兩臂環在懷中,這大約是保護的意味,但他覺得不自在,雙手握着馬鞍前端,試圖在颠簸中維持平衡,卻正觸到了裴珩垂在鞍上的衣袖。
他毫無知覺,将這衣袖并着馬鞍握緊了,生怕摔下去。裴珩正拉着缰繩,一動便覺袖子被攥着,他頓了頓,到底沒說什麼,換了另一隻手控制缰繩,左手虛握着,沒有拂開。
今日是宮中宴飲,二皇子難得穿着矜貴些,衣物繁複,腰戴環佩,駿馬行動間便帶起玉石輕響,夜間聽來竟有幾分缱绻多情。
夜風冷,這麼騎了半盞茶工夫,兩人越挨越近,蕭知遇一直強忍着咳嗽,脊背發抖,他還未覺得有什麼不對,坐得比尺還直的裴珩忽然停馬,一下抽出了袖角,扯得蕭知遇松了手,晃了晃,又堪堪坐穩。
裴珩下了馬,面色不虞,脫了大氅扔上去,正丢在蕭知遇身上。
“你不冷嗎?”蕭知遇問,聲音細啞。
“沒你嬌貴。”裴珩冷冷道,随即一聲不吭拎起馬缰,往前走去,竟是讓蕭知遇坐在馬上,自個兒徒步。
他好好的馬不騎,倒甯願做個牽馬的。
*
阿努在睿王府門口等着,與趙诠說話,“世子追去了?”
“是啊……世子原是等二皇子出宮,就能一道回來了,哪知道等到了進寶過來,說二皇子早已出宮,還執意一個人下了馬車。我們趕過去時,半途又遇上執金衛,說是二皇子出京了。”
“二殿下為什麼要出京啊?”
趙诠欲言又止。
宮裡閑言碎語傳得快,他在宮門口打了個瞌睡,就見淮安王世子的馬車急急駛了出來,還夾着老王爺幾句怒罵,再聽宮人言語,都說是蕭宥出言不遜辱及睿王府。
但他看世子坐在馬車裡一言不發等人,多少猜到了一點世子動手的原因。
阿努還要再問,趙诠想到裴珩當時吓人的臉色,沒敢直說,隻含糊道:“我也不清楚。”
阿努擔憂地歎了口氣:“老夫人還在正堂等着,不肯歇下,她好像聽說了宮裡的風聲,正生氣呢。”
他随即又想起了要事,壓低聲音道:“不止這個,北邊剛遞來的消息,說是明年就要派人來,還等着世子回話。”
趙诠面色一肅,“明年……來得這麼早?”
話說着,遠處忽傳來“嗒嗒”的聲響,兩人伸着脖子望去,就見一人牽着馬行來,馬上坐了人。
等到近了,才發現坐在馬上的是二皇子,面容蒼白,肩上正披着世子的外袍。世子神色冷凝,這兩人一句話不說,仿佛各想着各的心事。
阿努和趙诠連忙迎上去,接過缰繩。
趙诠道:“世子,快五更天了。”
這時辰該準備準備去朝會,裴珩卻道:“陛下命我思過三日,不必上朝。”
趙诠有些吃驚,心想居然都鬧到這境地了,又上前耳語幾句,裴珩點點頭,正要擡步,忽而瞥了蕭知遇一眼,阿努随即道:“我這就帶殿下回去。”
裴珩一走,蕭知遇便腿腳發軟,又覺得渾身發冷,不由捏緊了肩上的外袍,被阿努攙扶去往東院。路上遇到個仆婦,對他道:“殿下,老夫人有請。”
蕭知遇知道這是興師問罪來了,道:“我換了衣服便去。”
他一路神思不屬走向東院,連阿努勸他“等會兒老夫人說什麼别往心裡去”的話語也未聽進去,到了屋裡坐下,他才意識到這是裴珩的外衣,脫了放在一邊,過了片刻,又輕輕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