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知遇挖了一塊,遲遲不見對方湊近,隻得将小盒子遞過去,“給你和夫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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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邊地驟冷,夜裡更冷得人哆嗦,蕭知遇覺得那婦人怕是不好,果然聽門外的侍衛說起瞭望台那裡的一個罪婦病情惡化,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要收屍了。
當時蕭知遇正端着燙手的藥碗,小心翼翼往水囊裡倒,聞言心裡一沉,當即跑出門去。
他跑去了瞭望台,那婦人的哀呼聲實在凄切,顯然病入膏肓再不能拖延。台下守衛的許多士兵圍着,議論紛紛,想着同是邊民,便有些悲色,但無一人敢上去查看。
蕭知遇跑上樓,聽到婦人不甚清晰、颠三倒四的罵聲和哭聲,人已病糊塗了,語聲滿是恨毒。籠子裡那孩子抱住母親,面如死灰,竟連求救的心思也沒了,像是早已習慣了無人相救,隻默然等死。
他聽到動靜,才轉了轉眼珠望過來,見來人是蕭知遇,渾身一震,眼中突地有了亮光,撲過來啞聲道:“你救救她!救救她!”
蕭知遇連忙應了,他不知道該找誰,便去求長公主。長公主聽他描述也不忍心,他又說:“那婦人暫且活着,叛将才能投鼠忌器,輕易死了,便什麼都不剩了!”
長公主被說動,由他拉着手,一路小跑到了瞭望台,她本就含着同情而來,瞧那婦人瘦弱不堪,不成人形,立刻命仆從将她從籠子裡帶出,要尋人來看。
眼見長公主匆匆而去,蕭知遇心裡一松,坐在地闆上。
那孩子還抓着籠子,努力向下張望,蕭知遇安慰道:“沒事了。”
孩童松了手,坐在籠子裡,鐵籠吱呀一聲晃了晃。
“我生病時,總是我娘抱着我,用胳膊捂着我的頭臉,護我到今日……今天她病成這樣了,我卻無計可施。”
“我們生不如死幾個月,我糊裡糊塗都快忘了時間,以為哪一天醒來,就是在陰曹地府。”
蕭知遇這時候哪裡注意得到“幾個月”這時間點,與叛将投敵一事的矛盾之處,他對着這可憐孩子不知如何安慰,便像哄着昭斓一般哄道:“長公主心善,定然會救的……”
說着湊過去,安撫地握了握對方攥緊的手,這手摸着冷冰冰,皮包骨頭的硌手。
許是除了母親,便無人這樣親近他,男孩手指一動,垂下頭細看了兩人的手,隻見着一隻雪白幹淨的小手,覆在他手上。他又擡頭看了蕭知遇半晌,忽而正襟危坐起來,張了張口,卻憋不出什麼話。
蕭知遇遞了水囊給他,示意他喝藥,“夫人會沒事的,你先顧好自己的身體。”
這孩童拉了衣袖,勉強遮住自己瘦黃的胳膊,方才接過。
蕭知遇怕他孤單,在瞭望台呆到深夜,才回去,走之前回了頭,就見孩童依舊大睜着眼望向他,一動不動的,像是長久的囚徒生活已将他與外界割裂,母親暫時離開,他便隻有蕭知遇能說話了。
年幼的蕭知遇莫名生出一種心酸,他心裡知道,自己怕是很難再來幾回了。
那婦人生了病,加上叛将家眷的身份特殊,之後就被轉去了牢中關押,這總比在外風吹雨淋好些。
皇帝為此事發了一通火,怪罪長公主僭越,但不知為何,竟默許了那婦人暫入地牢。這事又因蕭知遇而起,他自然沒能免責,被斥責一頓,安分了兩三天,估摸着父皇氣該消了,便又偷溜出去,去往瞭望台。
這裡的士兵看他孤身一人,也覺為難。
他上回拉着長公主過來,士兵們便認為他是長公主帶來的幾個安國公族親。雖說皇帝發了怒,但長公主與安國公也不好開罪,他們到底沒敢攔他上去。
蕭知遇便悄悄上了樓台,打着燈籠。
那孩子果然坐着在等他,發呆放空的眼睛瞧見了燈火,便醒了神,人也端正坐好。
蕭知遇上樓的一瞬瞧得分明,這孩子在黑暗中的神情陰沉冷漠,眼神雖在放空,身體卻緊繃着,随時警惕。
這讓他想起以前随父皇狩獵時捕獲的小獸,龇牙咧嘴的,黑夜中也繃起皮毛防備着。
他猜測應是黑暗讓人不安,因為這燈火一亮起來,這孩子的冷硬面容便開始軟化,整個人松弛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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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幾日,朔州軍營出了大事,前線士兵中,一名百夫長帶兵出逃,被擒了回來。審問之下得知,這百夫長的父母本是北狄人,幾十年前太平時遷到大昱境内,做了大昱子民,如今看這些有邊民血統或北狄血統的叛軍家眷,被生生挂在城牆示衆受辱,便心底生懼,帶着手下出逃。
皇帝親臨邊關,竟有人在天子腳下叛逃,實在目無尊上,皇帝震怒之下,勒令即刻處死,罪連上下。
朔州多位守将卻急急前去求情,朔州這幾年接連戰事,死傷慘重,如今軍中半數是邊民參軍,祖上多少會有些北狄血統,如此大規模株連,不免軍心動搖,唇亡齒寒。
皇帝原就是一時盛怒,他心裡也清楚朔州的特殊狀況,被衆将一通苦勸,從輕發落。
叛逃重罪不赦,百名逃兵依舊處死,以儆效尤。但禍不及家人,念及他們未曾投敵,特免其家眷連坐之罪。
那一天,整個府邸都異常壓抑,蕭知遇膽戰心驚吃着晚膳,生怕父皇想起他給罪囚施恩的舊賬。
皇帝忽然道:“赦了這些人,城牆上的那些人,又當如何?”
問的是長公主,眼睛卻看向次子。
蕭知遇知道這是考驗他,從前他時常聽到父皇用這種語氣和大哥說話。但他一個孩子,哪裡知道這關頭該說什麼,該說出何種見地。
他心裡忐忑,斟酌道:“孩兒瞧他們可憐……”
他敏銳地察覺父皇已有不快,便住了口,換了說辭:“我聽外頭傳,他們叛逃是因那鐵籠裡的罪奴,生了懼意,怕步上後塵……軍心難定,叛逃士兵用的是他們作由頭,顯然症結在此,不能放任不理,那何不用這些人的安置來安撫軍心呢?”
長公主也輕聲道:“邊民風俗與大昱不同,尚有隔閡,若能借此事向天下彰顯陛下寬宏博愛之心,定能教四方邊地拜服。”
皇帝顯然有些動搖,半晌點點頭。
蕭知遇見皇帝未發怒,心裡松了口氣,他知道他該到此為止,但想到那對母子,和衆多籠子裡的哭聲,于是硬着頭皮再度開口:“将籠子懸在城牆上,确實能震懾有異心者,但若長此以往,也恐怕會逼得那些叛逃的賊人狗急跳牆,無所不為。”
屋内霎時一滞。
皇帝目光陡然淩厲起來,蕭知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有些發怵,皇帝許久不說話,也不動筷子,他小心翼翼擡頭望去,就見父皇面有深思,坐着不動。
長公主也不敢開口。
過了好一會兒,皇帝終于瞥了他一眼,“半大的孩子,還是婦人之仁。”
語氣倒沒什麼怪罪之意,蕭知遇聽出父皇已有決定,果然就見皇帝吩咐左右:“傳守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