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蕭知遇輾轉反側,沒能睡着,又想到那對母子。
他眼前時不時浮現那男孩刀鋒一樣的眼睛。
到了半夜,他從被窩爬起,又溜出門去,特意帶了個水囊。
水囊裡不是水,是熱乎乎的湯藥。
入夜時大夫按例給他請脈,他借口身邊内侍生病,旁敲側擊地将那婦人的症狀說了,大夫琢磨着是風寒發燒,開了方子。他讓仆人煎了藥,趁熱裝水囊裡帶了出來。
他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能救得便救得,先捱過去再說。
到了瞭望台,蕭知遇照舊讓侍衛在下頭候着,獨自上了高台,那對母子果然坐在籠子裡,身上蓋着一條毯子。
白日裡,他偷偷跟長公主提起,既然是回鄉祭祖,又是父皇登基後的第一年,正值戰事,該廣布恩澤,向天地祖宗祈福,為國運和朔州庇佑才好。
一個小孩兒背着手,大道理說得文绉绉的,長公主瞧着還真被說動幾分,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發。
長公主以祈福為名,給全城百姓布粥,連那牢中的犯人,城牆上示衆的囚徒,都得到了一碗熱騰騰的粥。長公主又仁善,見那許多籠子毫無遮蔽,四面透風,便說服皇帝,給了條毯子。
皇帝被長公主之父撫養長大,總是對長公主格外敬重,她若勸說,皇帝無有不聽的。蕭知遇便是料定這一點,才勸了長公主作說客。
他倒沒異想天開能放過,軍令如此,都要殺頭了,他能做的隻是讓這些被丢下的老弱婦孺過得好一些。
今天他沒帶火把,隻帶了燈籠,遠遠擱在樓梯那頭,太亮了容易叫人察覺,燈籠塞在那裡,便是樓下也看不見燈光。
隻是太暗了些。
他坐下來,借着月光遞了水囊過去。
那孩童還是老樣子,冷冰冰的,但竟未拒絕,接了水囊,湊過去喂給母親。婦人白天得了熱粥飽腹,應是好了許多,迷迷糊糊地喝了藥,睜着渾濁的雙眼望向蕭知遇,“這位是……”
口音清正,隻是因病之故格外氣弱。
那孩童湊過去說了什麼,婦人語聲感激,在病中又顯得凄苦:“多謝,多謝……”竟沒能多說幾句,便咳嗽着縮起來,被兒子安撫着睡去了。
蕭知遇憋了許久,聽婦人呼吸聲是睡熟了,才敢出聲:“你們能說官話啊?不早說。”
因風寒剛好,他說話還帶着濃重的鼻音,有種養尊處優的撒嬌意味。
孩童不語,喝了水囊裡剩餘的藥,髒兮兮的臉朝向他,算作默認。
“你叫什麼名字?”
這孩子沉默很久,冷冷反問:“那你是誰?”
聲音又啞又難聽,還有些不順,像是許久沒同外人說過話,又像是嗓子已被病痛折磨得嘶啞。
蕭知遇不由想起白天在城牆下,聽到的許多籠子裡的哭聲,他胡扯了一句:“我是跟長公主來的。”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對方氣息松緩了一些,連月光下的臉部輪廓也稍微軟化,似乎消除了一絲戒心。
他便趁熱打鐵道:“長公主是今天施粥的那位貴人。”
這人隻“嗯”了一聲。
因這微妙的态度變化,蕭知遇終于能仔細地端詳對方的臉,昏暗的光線裡隻能看出瘦巴巴的一張臉,滿是髒污,眉毛大約是濃黑的,眼神依舊像刀鋒,即便在黑暗裡也透着一股不甘。
蕭知遇心想着這孩子原先的生活本該富裕,卻淪落到這等境地,是會不甘憤恨,大夫說長久氣悶對身體不好,于是他小聲勸道:“你爹雖然……”
話一出口,又覺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讪讪住口。
這孩子語氣驟然怪異起來:“我父親怎麼了?”
話語裡有輕微的試探,像仙人掌的刺,随時要豎起。
蕭知遇隻得接着道:“我聽說你父親丢下朔州,去了……但往後并非全無希望,你莫要……”
對方露出冷笑。
蕭知遇試圖勸慰:“若是打了勝仗,也許哪天陛下會開恩……”
這孩子原還算安靜,一聽到皇帝,霍然直起身,“不必了,叛逃罪人,哪還有活路。”
說罷轉過身去,留個背影,顯然是不想再談。
蕭知遇讷讷的不知該說什麼,随即又覺得他脾氣怪,“哎”了一聲示意,留了一盒糕點,回去了。
他第二晚過去,看到那糕點盒端端正正擺在籠子邊,用毯子遮着不甚顯眼,看守的士兵大約沒發現。
蕭知遇伸手拿了出來,打開一瞧,糕點已吃了,連碎末也沒剩下。
這不是會領情的麼。他想。
那孩子小心地給婦人喂了藥,蕭知遇看了一會兒,問道:“夫人怎樣了?”
對方慢吞吞道:“母親醒來時精神好多了,隻是嗜睡。”
他坐在籠子裡,不發怒攻擊人時,居然顯出一種良好的教養,與第一次相見時截然不同,那仿佛是一層甲胄,不被傷害時,便不再有刺。蕭知遇一見便覺得他之前該是被家中嚴格教育,又愛寵着長大的。
喂完藥,蕭知遇接過水囊,摸到水囊口子上一絲粘膩,輕微的血腥氣,他吃了一驚,還以為夫人咳出了血,再細看,是那孩子的手指開裂,正流血。
第一天蕭知遇就發現他手都凍裂了,傷口流血又崩開,手指腳底都溝溝壑壑的。
那孩子發覺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便将血水擦去,“一會兒就凍上了。”
蕭知遇翻了翻袖子,拿出個小盒子,裡頭是油膏。
“伸手。”
這孩童看了看自己髒兮兮的手,又看了看蕭知遇白皙幼嫩的手背,将手藏進袖子,嘴角抿緊了,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