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德元年,蕭廣渡已登基為帝,年末時北狄再次擾亂邊關。
新帝為鼓舞士氣,且身為當初保衛朔州的支柱,便親自往朔州邊關督戰。當時陸太師極受倚重,蕭知遇也受父皇偏愛,因嚷嚷着想念朔州,便被帶去了邊關。
長公主和昭斓也回了朔州,這回是來祭拜祖先的。長公主嫁到國公府後,長居京師,但每年都會回朔州小住,這次回來帶着昭斓,還帶了幾名安國公族親的孩子,過來曆練。
那時是十月,朔州已開始飄雪,朔州北邊更冷得厲害,蕭知遇凍得蔫蔫的,連喝了幾天藥才好些。
關口剛打了勝仗,北狄退到三十裡外,因而城裡城外都有幾分喜氣,認為這回北狄也将無功而返,然而皇帝人前平靜,人後卻毫無輕松之色,整日在屋裡與将軍幕僚們細談。
朔州新任刺史有眼色,西北的小國爾彌近來跟大昱經商貿易,送了一批綢緞織物,剛到朔州這兒,刺史便先帶來給二皇子過目。
藍色織梅紋的緞子,特意裁了件鬥篷,蕭知遇穿上了,才覺暖和些。
他因受了風寒,成日在榻上養着,養好了也不讓出來,他睡得迷迷糊糊,到半夜便精神抖擻,披衣起身,溜到了外面。這臨時下榻的府邸守衛不比皇宮,他帶了個侍衛便出了門,路上巡邏的士兵們見了也不知他是誰,隻誠惶誠恐行禮。
他登上城樓,踱步走了幾遭,月光映在人頭頂,也透着股寒氣,唯有鬥篷上的毛領擁着他的頭臉,泛着毛絨絨的暖意。風中忽然傳來一陣吱呀聲,應是鐵鍊或籠子響動,極為冷澀,聽得人牙關發酸。
蕭知遇聞聲望去,就見高高的瞭望台外,吊着一隻鐵籠。
他一到朔州,便看到許多城樓上挂着鐵籠,他原以為是猛獸,京師的達官貴人有豢養虎豹的,就囚在籠子裡觀賞,他并不奇怪。
但這城裡好似兩日都未曾聽到過野獸的吼聲,太平靜了。
“那是什麼?”
蕭知遇心生好奇,便往那城牆一角的瞭望台走去,台下竟圍着好些士兵。
他們不認得蕭知遇,但認得出後面的侍衛,知道是惹不起的貴人,便行禮道:“貴人止步,此處是關押罪囚之地,怕沖撞了殿下。”
蕭知遇奇道:“竟然是罪囚?怎不關在牢裡?”
身旁跟着的侍衛便把軍府叛将一事說了,“這些犯人大多是叛軍家眷,有些是敵俘,将軍下令把他們懸在此地示衆,一是能夠鼓舞我軍士氣,二能震懾北狄的叛徒。”
蕭知遇聽得一愣,仰頭看去,高台上懸着的鐵籠裡,仿佛有人聽到了他們的動靜,撲到籠邊,引得鐵籠咯吱咯吱作響。
那黑夜中的瘦小人影似乎正遠遠盯着他,隔着蕭瑟夜色與他對視,背後一輪凄涼的月。
他想了想,“我上去看看。”
看守士兵面面相觑,不敢阻攔,遲疑着讓出路來,蕭知遇便踏上樓梯,上了瞭望台。
火把映照下,隻見鐵籠裡薄薄鋪着一層幹草,兩個蓬頭垢面的人影坐在其中,應是母子。年長的女子看不清相貌,頭靠在栅欄上睡去了,睡夢中隐約咕哝着什麼。年幼的不過孩童年紀,面黃肌瘦,被火光一照,便好似被刺痛雙眼,瑟縮着靠向母親。
兩人雖穿得髒污破舊,細看打扮,卻能瞧出是北地邊民。
蕭知遇見對方驚懼,便示意侍衛滅了火把,正要說什麼,就見那孩子渾身透着敵意,黑夜中的眼睛瞪着他與他身後跟着的持刀侍衛。
侍衛一皺眉,按着刀柄呵斥道:“大膽!”
那孩子竟不再退,被激怒一般撲過來,伸出手要抓,但鐵籠底下的縫隙大了些,他一個孩子沒踩穩,當即一條腿陷下去,他便整個人一歪,頭重重撞在栅欄上,哀呼一聲。
蕭知遇聽得不忍,沖侍衛道:“你先下去。”
侍衛猶豫着,判斷這對母子應沒有威脅,領命退了,隻剩了蕭知遇在瞭望台上。
“你是北狄人?”他比劃着問。
他不會北狄語言,但“北狄”二字的發音他還是能模仿的,話一出口,這男孩便恨恨呸了一聲,仿佛是什麼奇恥大辱。
蕭知遇便知對方不是,并且大約和北狄有仇,他猜測這對母子應是那群叛逃士兵的家眷,被連坐獲罪。
這鐵籠懸空在外,蕭知遇走近幾步,見這孩童一條腿還卡在籠子下,卻無法脫身,下面還是近十丈的高空。他有些不忍心,小聲道:“你别動,我幫你。”
孩童不理他,蕭知遇隻當是邊民不懂官話,蹲下來,兩手穿過瞭望台的圍欄,試探着握住對方的小腿,這大冷天的,隔着一層麻布,都覺皮膚冰涼。男孩不領情,還要掙紮,被卡得龇牙咧嘴,隻得任他相幫。
蕭知遇折騰了老半天,才幫他把腿縮回去,人已累得坐在地闆上喘氣,也沒得到一聲謝,男孩抱着青紫的膝蓋,已縮去了母親身邊。
都這麼大動靜了,這位婦人卻至今未醒,隻幾聲呓語。
蕭知遇心裡覺得不妙,借着月光湊近望去,就見婦人髒污的臉上隐約含着怨恨,好似在咒罵什麼,又病得渾身抖動,嘴唇仿佛是皴裂了,身上披着薄薄衣物,最外層的不過小孩的衣物大小——他再看那孩子,隻穿着一層衣服瑟瑟發抖,便知是孩子脫了衣服給母親蓋上的。
婦人顯然已生了病,那孩子看着也好不到哪裡去,籠子裡隻一點幹草,也無遮蔽,夜風一吹,他尚且覺得刺骨,何況是這對衣衫褴褛的母子。
昨天朔州還下了雪,他倆不知是怎麼熬過來的。
那群大男人貪生怕死逃去了北狄,卻抛棄了無辜的妻兒,被丢在朔州受苦,孤兒寡母又做錯了什麼,為了這些叛徒活受罪。
蕭知遇望着孩童赤着的腳丫,心裡難過,于是解了鬥篷,塞進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