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知遇出了禦書房,往興慶宮而去,中途被太子留住:“二弟是去往佛堂?”
“是,大哥這是……”
太子揮了揮手,“無事,一道走走。”
二皇子與太子之間關系一向尴尬,蕭知遇心裡嘀咕,又不能不應下:“是。”
“這段時間,裴珩待你如何?”
蕭知遇一頓,慢吞吞道:“他不怎麼同我說話,也不為難我。”
太子歎氣道:“父皇他也知道你在睿王府的處境,但帝王家麼,總歸有所取舍,你離了宮,也要知道你的立身之本,還是蕭氏。”
這是在敲打,蕭知遇低聲道:“知遇心裡明白。”
太子面上有些病色,臉頰青白,與皇帝一般是積勞成疾,他身上披着裘衣,攏着手在袖中,說道:“明年花朝節,北狄使者會來京師朝觐,算來不過兩三個月了。”
自從北狄與大昱求和,便年年進貢,但還未曾派使臣來過,這次花朝節,正是他們頭一回和周邊小國來朝觐見。
蕭知遇想了想,道:“還是大哥操辦的麼?”
太子點了點頭,“原先宜明也該一同操持,隻是過不久皇陵修葺一事就要開始,他忙不過來,因而還是我來。”
“父皇信任大哥,才會将這些要事交予大哥來辦。”
太子知他恭維,偏生又恭維得拘謹,便瞥了他一眼,隻見垂眉斂目,一派謹小慎微,真不似當年那個金尊玉貴,甚至險些登上太子之位的二皇子。
往日嫌隙在他心底轉過幾回,但他慣于權術,面上分毫不顯,依舊是好脾氣好風度,說道:“隻是我力有未逮,怕開春時事務過多,出了纰漏。”
蕭知遇聽他口風,總覺得是有事商量,然而他一個無權的閑人,空頂着皇子名頭,何須太子來此虛以委蛇。他琢磨出了什麼,依舊客氣道:“哪裡,父皇總誇大哥做事滴水不漏,且有禮部操持,怎會有誤……”
太子不耐他這打太極的恭維話,擡手打斷:“介時諸國使臣來京,京内勢必人多手雜,父皇到時候會下令讓南衙諸衛加強巡守。”
說到這裡,他瞥了蕭知遇一眼,“裴珩統管執金衛,到時可要多上些心。”
蕭知遇頓了頓,“我定會告知裴珩。”
“你在睿王府中,若見到什麼生面孔,或是有北地口音的,不妨稍加注意,”太子微微一笑,意有所指,“裴珩如今身居睿王之位,總是格外特殊……若有些北狄餘孽想報當年之仇,混入睿王府,可不太好辦。”
話說得漂亮,蕭知遇卻聽得分明,這哪裡是怕北狄行刺裴珩,是怕裴珩借北狄使者朝見之機,與北狄密謀。他便是裝傻,也不能裝作聽不懂,都是蕭家人,誰還不知道裴氏和蕭氏那些彎彎繞繞的仇了。
他面皮緊繃,頭更垂下了些,讷讷道:“我記下了。”
太子點點頭,前頭是岔口,他負手去往東宮方向,最後道:“六弟是徐充容生前交托給你的,你得空了,可時常來看看。”
蕭知遇獨自緩步而行,不知想些什麼,宮人們朝他施禮,他也仿佛沒瞧見,便有幾個管事背過身去議論,一個空有名頭的還拿起喬了。
到了興慶宮佛堂門外,他方才提起幾分心思,忽見裴珩一身玄衣,正給堂内供奉的先帝先後上香。
這裡原先是太後居所,太後薨逝後被先帝改做了祭堂,後來用作佛堂,聖上為顯對先帝的尊重,堂内一直供奉着太後及先帝先後、諸位已逝嫔妃的靈位,連灑掃侍奉的宮人,也多是先帝留下的老奴。
裴珩是先帝一脈的最後子孫,但蕭知遇看了會兒,卻覺得對方背影冷淡,沒什麼緬懷之意,對待上面的牌位便如同對待如今的皇帝,一盡職責罷了。
仿佛對這堂内供奉的蕭氏先祖,并無恭敬。
禮畢,裴珩轉過身來,蕭知遇沒能避開,隻得道:“見過世子。”
裴珩側過身,示意他進門。
殿内左側也供奉着陸貴妃的靈位,這還是今年二皇子出了翠微院後,皇帝才恩準的。
蕭知遇洗淨了手,給貴妃上了香,一旁的裴珩竟未離去,興許是等他一道回睿王府——上回出京險些捅出婁子,裴珩應是耿耿于懷。
他往旁邊走了幾步,供桌上新添了徐充容的靈位,他代替六皇子上了香。
裴珩開口道:“六皇子如今由誰照顧?”
“父皇命太子照看。”
“離太子遠些,他并非好相與的。”
蕭知遇擡頭望了裴珩一眼,還是直視前方的模樣。
裴珩總是有能耐将如此冷厲的話語當面說出口,當年直言問他是否有争儲位之心,如今又直白地告訴他太子城府深沉。但太子與他再疏遠,也畢竟是同父的兄弟,裴珩是用何種立場說的,他始終捉摸不透。
他想了想,裴珩對他向來不假辭色,這句話與其說是勸誡,不如說是警告。
蕭知遇一時間心底複雜,沒有答話。
兩人出了宮門,上了睿王府馬車,車内空間不大,裴珩就坐在他邊上閉目養神,馬車辚辚前行,晃動間兩人的膝蓋手臂難免碰到一處。
還未等蕭知遇讓出些位置,馬車忽而一晃,原是身處鬧市,孩童在路上玩鬧,惹得車夫驟然勒馬。
蕭知遇往旁邊一歪,卻被裴珩一下拉住,他倆原就離得近,手挨着手,裴珩捉的自然是他的手背。
緊緊一攥,随即又松開,力道卻不小,他的手被捏出了紅印,浮在細白的皮膚上。
蕭知遇被晃得忍不住咳嗽,堪堪坐穩了,他手指動了動,慢慢縮進袖中,低聲道:“多謝。”
裴珩道:“又受風了?”
“出殡到皇陵,免不了要吹點風的,沒什麼大事。”
蕭知遇說着,還是覺得喉嚨有點癢,隻得忍耐地細細咳嗽,倒了幾杯茶潤嗓子,喝了竟也沒用,咳得蹙着眉,從袖中翻出帕子。
他這廂折騰着,裴珩忽然按住他倒茶的手,“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