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頓了頓。
這一瞬間馬車裡靜得可怕,溫情散盡,一種仿佛暴雨前夕的壓迫感忽而壓下。
蕭知遇察覺到了,輕聲接道:“北狄曆來是大昱心腹之患,父皇格外忌憚,睿王府……處境微妙,更應謹慎。”
他說得已算委婉,但聽在裴珩耳朵裡好似諷刺,話音剛落,他的手便被裴珩驟然捏住。
“你想說什麼?”
裴珩一下睜開眼,眼睛裡有血絲,不知是因酒意而起,還是因暴怒而起。
蕭知遇右手吃痛,忍不住道:“世子理應比我明白。”
明滅不定的燭火映上裴珩的面容,他忽然笑了起來:“我還當東宮找你真是為了六皇子,原來是為商量着如何對付我,我早該知道。”
“你想說我勾結北狄,”他攥着蕭知遇的手,慢慢拖近了,“二皇子是不是這個意思?”
熾熱的氣息混合沸騰的酒氣撲在面上,蕭知遇掙紮不得:“不是……”
他心知“通敵”是裴珩的逆鱗,這兩個字的背後,是先睿王逃亡北狄,裴氏母子幽禁的屈辱,誰敢提起,便是在挑釁。
但他并不是這個意思。
即便太子和父皇言之鑿鑿,認為裴珩同北狄過從甚密生有異心,他卻知道裴珩絕不是這樣的人——裴珩如此痛恨那段恥辱的過往,怎會允許自己真正坐實當初罪名?
哪怕是做了叛臣賊子,弑君逼宮,他也不會做出這等事。
“我隻是怕世子被人利用,為仇恨所蒙蔽,将來行差踏錯……”
裴珩笑容極冷,“怕我被人利用?好冠冕堂皇的借口!”
“皇帝将你送入我府中,打的便是刺探虛實的主意,朝中誰人不知?你們巴不得睿王府和北狄密謀,如此便能斬草除根,不是嗎?”
蕭知遇啞口無言,竟不能否認。
他是怎麼想的并不重要,父皇和太子确實是如此謀算,隻是誰也沒有捅破這層薄薄的窗戶紙,如今真掀開了,便覺其中盡是尖銳刀鋒。
見他無話可說,裴珩胸口起伏,太陽穴突突直跳,更是怒火中燒:“什麼家宴,我看是鴻門宴,你們尋個光明正大的由頭商量起我的下場罷了!”
蕭知遇心知這是一把火将蕭氏和裴氏的恩怨點上了,自己說什麼都是錯,應該閉上嘴,但他仍然勸道:“北狄居心叵測,世子若真問心無愧,與北狄就此斷了,父皇他們也找不出由頭,定還個清白。”
“清白?”裴珩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清白這兩個字,莫非還能從我嘴裡說出來?”
蕭知遇隻覺說多錯多,無論用何種理由,都像是在挑起兩家的舊恨。但不管是作為皇子,還是出于私心,他都不能眼見這樣發展下去。他咬了咬牙,低聲道:“今早送皮草上門的那外族商人,特地來跟管事的對賬。”
裴珩雙目一睜,蕭知遇接着道:“世子莫非以為,這些事隻我一人留意?”
他今早未出房門半步,能知道這一點,是太子所透露。
裴珩盯着他,目中湧動着熾烈的、難以言喻的火焰,過了許久,他忽而連連發笑:“好,好!你果真是姓蕭的,是朔州蕭氏的二皇子!”
一提及“朔州”,蕭知遇心裡一瞬刺痛,竟從中聽出了裴珩的幾分失望。
他又覺得這是錯覺,裴珩與他素有嫌隙,談何失望?
話到此處,他心知裴珩在氣頭上,自己多說是火上澆油,便沉默着坐了一會兒,低頭瞧着手裡的香囊。
裴珩還緊緊攥着他手腕,已疼得感受不出知覺了。
四周一時間隻剩了裴珩劇烈的呼吸聲,和馬車車輪軋在青石闆地面時,發出的單調聲響。
蕭知遇試圖緩和:“我會和父皇……”
裴珩冷冷道:“三句不離你父皇,你如此心向宮中,怎麼不現在就回去?”
蕭知遇怔了怔,擡頭望向裴珩。
隻望了一眼,又很快又垂下頭。
他知道自己身份微妙,夾在睿王府和天家之間為難。父皇将他賜婚裴珩,也許含了對睿王府的某種羞辱意味,且是一種試探與監視,這一點他心知肚明。
裴珩懷疑他、厭惡他,他也早有心理準備,但他對裴珩抱有舊時情誼,心裡暗暗期待裴珩或許多少也會念舊,哪怕不能回到當初,也能做到留點情面。
卻原來是他一廂情願了。
他心裡越來越冷,緩緩扶着車壁起身,隻是他的手腕還被捏着,不由掙了掙。
裴珩怔住,手一下握緊了:“你做什麼?”
蕭知遇低聲道:“我現在就回宮。”
裴珩一滞。
蕭知遇不知道裴珩想幹什麼,既然發脾氣讓他走,他走就是了,為何又要攔他?
他試圖活動手腕,裴珩沉默片刻,突地發力一拉,他本就不穩,當即身子一歪,跌在裴珩懷裡,痛呼聲還未及發出,便被揪住了衣領,一雙薄薄的嘴唇裹挾着怒火壓了上來。
矮案上的燭火被撞翻,随即熄滅。
裴珩在親吻他,以憤怒而粗暴的方式。
他瞪大了眼睛,幾乎不能置信,這個親吻也絕不溫柔,是發洩一般直直撞過來的,他隻覺被裴珩的牙關撞得生疼。
想是外面趙诠聽得動靜,馬車陡然慢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