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望舒轉過身,漆黑的眸輕掃一眼來人,淡淡喚道:“阿姐。”
張家人丁稀薄,除去旁支,便隻剩他這麼一個男丁。張念之帶着幾個丫鬟走了進來,她比張望舒要大上幾歲,身穿一襲鵝黃拖地長裙,渾身上下散發着恬靜優雅的氣質,見張望舒醒了,她驚喜不已,笑道:“可算是醒了,看來我到的正是時候,晨時過來的時候,你還昏睡着呢。”
“什麼時候醒的?”
她說着,便招呼着丫鬟們出去,把煎好的藥端過來,讓張望舒服用。
張望舒答:“剛醒。”
“醒了就好。”張念之笑着在一旁坐下,說道:“齊郎中瞧過你的傷了,他說你傷的很重,差一點就要命懸一線,陛下也派宮中的太醫來瞧過,說你醒來就無大礙了。謝天謝地,你沒事。祖母可為你擔心了,望舒,你以後可要多加注意身子,這段日子裡,就好好在家中休養吧。”
門窗虛掩,房屋寬敞,隻有張念之一個人的聲音響起。
“我這傷,是為陛下擋的。”張望舒輕輕一笑,眼底看不出什麼情緒,“祖母該高興才是。”
這話,頗有意味。
如今的局勢,就算不去探問,想必李明景也已經成功登基了,自是要稱一聲“陛下”的。而他這一身的傷,是為陛下受的,張家合該高興才對。
“你這話說的。”張念之聞言,輕瞪他一眼,正好丫鬟們把藥端來了,她連吩咐:“還是快趁熱喝吧。”
張望舒沒說話,接過藥碗,也不管燙不燙,直接一口悶了。
喝這藥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如意車上,那位細雨十三樓的少使,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那姑娘每次給他吃的藥,不是甜的就是酸,從來都吃不出藥的苦澀,吃起來,跟糖丸似的。
她當時是這樣說的:“我每日打打殺殺就很累了,受了傷,有時還會疼得睡不着覺,如若吃的藥還是苦滋滋的,那日子還有什麼意思?所以每回,我都讓樓中的醫師,将我所需要的藥制上一層糖衣,這樣就不會苦了……”
“有時候,日子太苦,路太長,需要自己給自己找一點滋味。這樣才有盼頭啊……”
真苦啊。
他放下藥碗,心想。
張念之見他喝完藥,想起什麼,從身上拿出那條墨綠色的吉祥穗,銀鈴清脆靈動,張望舒下意識看了過去,便聽張念之說:“這條吉祥穗,是從你身上找到的,前幾日你握在手裡不肯放,是很重要嗎?”
張望舒不動聲色接過,眸光卻微微一閃,他想起了那日,她起身離開毫不猶豫的身影。張念之繼續說道:“我聽說是細雨十三樓的少使救了你,也是她送你回的張家,這份恩情,究竟是我們欠了人家的,下次有機會,你可要好好感謝人家。”
張望舒卻不着邊際地問了一句:“這件事,都知道了?”
“自然。”張念之略有探究,直直看着他,“在這汴京城裡,那有不通的消息。新皇登基,一番混亂,就屬我們張家與那細雨十三樓功勞最大,我想,過不了多久,整個汴京城的局勢就要大變了。而咱們張家,在首位。”
“汴京城,有人上位,就會有人退下去。你這少師,也就成了帝師。”說到此,張念之不免笑意盈盈,臉上掩飾不住的歡愉,“阿弟,聽說陛下想要封你為相呢。”
張望舒,“意料之中。”
這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
當李明景平安回到汴京那一天,這個位子,就注定屬于他,多年的謀劃也是為了這一天。
李明景年紀還小,剛滿十四,初生牛犢,這太子的位置還沒坐幾年呢,就趕鴨子上架成了大魏的皇帝,對于朝政更是半知半解,此刻坐在那個九五至尊的位子上,怕是煎熬着呢。
更别提底下群狼環伺,李明景自然是需要他與張家的勢力扶持,才能慢慢站穩腳跟。徒弟做不了的事,得他這個師父來,滿汴京城裡,沒有一個人會比他更名正言順。
“細雨十三樓從不涉政,他們隻擁護皇家,利刃而已,我們倒是不用擔心什麼。歸根結底,還是我們張家功勞最大,受的恩賜也最多。到時候,張家又能似曾經那般風光無限了,祖母的願望也可以實現。”張念之興緻勃勃,暢想着以後,張望舒勾了勾唇角,眼裡卻是一片冰冷,“是啊,祖母想來應是很開心的。”
張念之微怔,她收起笑容,起身要走,“好了,我就不打攪你休息了,府上還有一堆事等着我去處理呢。”
她剛動身,張望舒忽然開口,冷不防問了她一句:“她叫什麼名字?”
“……”張念之愣了愣,一時沒反應過來,皺起眉頭,“你說什麼?”
很快,她又意會:
“你是說救你的……”
還沒等張念之把話說完,張望舒陡然打斷她的話,微微一笑:“罷了,阿姐你不用說了。”
墨綠色的吉祥穗被他挂在骨節分明的指間上,漫不經心玩弄着,手指輕輕一撥,銀鈴晃蕩,那眼底的笑意與松懈是張念之沒有見過的,這樣的張望舒也令她心生警惕。
窗外梧桐樹枝繁葉茂,密不可分的枝桠像極了她,是那般的朝氣勃勃。
張望舒輕輕一笑,口吻散漫而又顯得深不可測:“等下回見到她,我要聽她親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