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學三位博士,皆是學知淵博各有所長之師。張教谕為人面冷心熱、學識優敏且不喜浮名,咱們這裡不稱呼學官隻稱呼教谕就是因為張教谕;
徐教谕人雅正,常濟弱扶傾,在學子間頗有德望;
王教谕嘛,有氣質,是個仙人。”說完便指了指中舍那邊,示意趙惟明該去拜見中舍的教谕王博士後,便離去了。
若無意外,王教谕是他未來三年的夫子,杜師兄應當是着重給他講講王教谕的情況的。可偏偏杜師兄隻給了個“有氣質,是個仙人”這句,這算什麼評價?明明像是好話,可怎麼看怎麼古怪。
趙惟明暫時琢磨不明白,隻好先行去拜見王教谕探探究竟。
第一眼見,他感覺還真沒說錯,确實是個頂有氣質的夫子。
小個子,小長臉,五官四肢皆勻稱,四十餘歲的人看起來比三十多的人還漂亮,像是《四世同堂》裡的冠曉荷,是一個“華麗光滑的玻璃珠兒”。
這樣一個漂亮人打一見到他,嘴角便勾起三分笑來:“是趙童生吧?進來談話。”
十八歲的趙惟明彼時還不知自己竟然有以貌取人的臭毛病,這會兒見了王夫子隻覺得親切溫和,依言恭敬地進來回話。
王教谕細細問過他的學業情況,随後便問了些私人問題。趙惟明心下覺得有些不妥,但被那琥珀般的眼睛一瞧,還是撿能說的說了。
王教谕對他很滿意:“不錯啊惟明,中舍呢肯定要些基礎紮實的,像你這樣的就很不錯,肯學肯幹,在我手底下定然前途光明。”
趙惟明對此也很滿意。雖然這份滿意有些太早了。
此後的三個月裡,或者說此後的三年裡,他覺得所謂的“有氣質”是王教谕表象,所謂“仙人”,才是真正的做派。
不是壞,也談不上惡,但那種仙氣巴拉的勁兒着實招人煩,招人惡心。
教谕們的主要職責是教授諸生,此外還需要承擔部分本縣的政治文化工作。需要時不時參加“釋奠禮”執經論議,同時每年都得有自己文章的産出,這也是學官的考課标準之一。
在王教谕眼中,趙惟明是農門出身的子弟,家裡隻有老母幼妹,功底紮實,這樣的人又來一個,便是能大大幫上他的忙了。
于是這三個月裡,上課時間趙惟明看他拿着《五經正義》照本宣科,一點自己的見解都沒有,若是私底下問他,必定是會被繞一大圈回到他最熟悉的《公羊傳》來。若再刨根問底,那他就要跟你講佛法玄妙了。
不上課的時候,甚至是按規定自行溫書的時候,趙惟明簡直沒能閑下來過。先是王教谕有幾篇文章要寫,讓他跟着學,這跟着跟着,就從查資料到自己上手寫了。
寫完就是一陣批評,什麼基礎不牢,邏輯上不通順,貶得一無是處,永遠是重來。
每次一到交新稿給他,永遠都是否定。他那種批評是溫柔的,輕聲細語,帶着讀書人特有的驕矜傲慢,以至于趙惟明寫信給自己的八卦兄弟尹大壯罵她,别人都不理解他的可惡。
罵也不算最要緊的,每每推到重來他就當是鍛煉了。可要鍛煉也有個章法,王教谕的指導常是:“這段不行,替換掉”“這裡缺點論證,你加上”“這裡你找找本朝治《左傳》的大家,加點東西上去。”
不過究竟是哪裡不行,要加什麼,怎麼找,不會說。他覺得這是學生理應自行的事情。
要是追問一二,便會得到:“去查資料啊”“惟明,你都這個年紀了,應當學會主動學習了。”态度又無辜又語重心長,以至于趙惟明聽到便頭疼。
哪怕是每月旬假,他仍不得空。王教谕每回都給他會給他一份書單,打發他去某某書局幫忙買書借書。遇到特地借來的孤本,趙惟明還得負責替他抄書留下來一份。當然了,抄完給他除了句“辛苦”,啥也不剩。
他暗自腹诽,王教谕一個一問三不知的混子博士,看不出來還這麼“愛書成癡”,這麼愛,怎麼不學學書裡的聖人言行?
趙惟明從前還感歎穿越後換了個身體皮膚好了很多,光滑白皙不長痘。如今三個月下來,隔三差五熬夜讓他臉上挂了個大眼袋,下巴還冒了顆痘。
不僅面貌萎靡,他精神狀态堪比八月院試失敗那時候,他很焦慮。他來是求學的,如今除開上課,課餘時間全被王教谕占用。總給他畫大餅說什麼做這些對他有好處,都是他将來考舉人要學要看的,是給他免費打基礎。
可他又不是真的十幾歲少年,還能樂颠颠地替他打白工不成?不說對鄉試有沒有幫助,擺在他面前的是院試,是考上秀才!
再這麼被王教谕耽擱下去,他怕是再來一個三年也懸!
王教谕像是在雲端的仙人,拂塵一甩就能把人碾入進退兩難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