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辦法,總不能不管自己愛徒,趙惟明當下決定跟着他爹回上遊村看看這孩子咋了。一看差點吓一跳,時隔半年,他差點認不出來自己學生。
從前的齊小武盡管又黑又瘦,但虎頭虎腦長得讨喜,精神氣十足,永遠是晨練帶隊跑操那個,臉上帶着莊稼人特有的樸實笑容。如今整個人瘦脫了相,眼下挂着碩大的眼圈,縮在擁擠的屋内一動不動,見着他也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
“夫子……”聞言趙惟明過去摸摸他的頭,“怎得這般瘦了?”
齊小武半晌沒說話,他不知道從何說起,也不知道夫子也會不會像其他人那般認為他“小題大做”、“像個小娘子般柔弱”。趙惟明循循善誘,今晚幹脆沒回去等着夜裡跟他談心,這才換來他開口。
齊小武遭遇的,剛好是一個十六七歲少年人的緻命的打擊,校園霸淩。打他一進縣學,他那熱心助人的性子反倒成了别人紮向他的尖刺。
一開始就有幾個富家公子頻頻對他示好,這小子受寵若驚,也沒拒絕跟他們同出同進。
沒幾天就變了樣,他們讓他幫忙拎書袋伺候吃飯,嘴裡永遠是彬彬有禮充滿感激。齊小武覺着不對,卻一次又一次在人家溫文有禮地請求中消耗了自己全部時間去幫這幫公子哥。
轉折是這幫人得寸進尺找他幫忙月考舞弊,他當即便拒絕了,他們當面也沒說什麼甚至笑着向他賠罪,搞得小武不僅都不好意思向助教們舉報,甚至還生出幾分愧疚。
不過漸漸這事兒就更加怪異了起來,他們明明疏遠了他,但他無時無刻都能感到有幾雙眼睛在背後盯着。
到後來除去上課,沒人跟他講話跟他交流,他本來就是熱情話多的性子,憋得難受下意識去主動去交友甚至是讨好,别人也好似沒聽見。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快恍惚了,自己是犯瘋病了麼?怎麼所有人好像都看不見自己?
再後來,他大概明白了怎麼一回事,攔了原來那幫公子們想好好跟他們講道理。可他們依舊挂着那副僞善的尊容,表示對他的遭遇毫不知情。至于他們的那些疏遠,隻是“君子和而不同”罷了,誰又能說他們有錯呢?
是的,誰都不能,他後來找過助教,找過博士,都覺得他人的做法沒問題,即使是夫子也不能強迫學生交友不是?甚至連他家裡人,都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一家子皆是老實巴交少言寡語的鄉下人,也隻會勸他别理他們專心讀書便好。
他也想專心念書的,隻是一直在那個頭頂的天都快壓下來的環境中,他好像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不僅每日三餐味如嚼蠟,他還開始整夜整夜睡不着了。
這回年假回來,他甚至不願意踏出房門半步,仿佛隻要這般,他便不用回去面對那些不堪重負的縣學生活了。
說到這兒,齊小武沒了聲,瞪着屋頂眼淚一串串滑落,明明都是小事不是嗎?他怎麼就撐不過來呢?鄉下孩子,全家供養出來的希望,怎麼如此輕易的就像放棄呢?
“不是你的錯,确實是他們的錯,他們故意的。”趙惟明替他掖掖被角,“小武,願不願意回來跟着我繼續念書?”
齊小武轉過頭來,有些呆愣,“真的嗎?可是……”夫子連同他爹費了好一番,還花了他家一年積蓄才把他送進去,他真的能說不念了就不念了嗎?
“嗯,隻要你願意。你爹娘那裡,還是縣學那裡,我來說。小武,你信不信夫子,隻要你肯下功夫,夫子定能讓你考上秀才。”
遭遇不公自然要反擊,但最無奈的事情是,霸淩成本很低,但是反霸淩必須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如今的縣學早已不是他原先在讀的縣學了,張博士年紀大了隐退,徐博士牽扯進常山王案子中,他們出錢出力多方營救才把人撈出來。兩人離開後換上的博士他一個也不認識,不然學風不至于壞成這樣。
齊小武想在這樣上頭無人管束的地方反擊,鄉下孩子對抗有權有勢的子弟,無疑是以卵擊石。何況擺在他前面的還有更現實的問題:
男子十五成丁,齊小武今年已經十七。前兩年他爹想他專心念書都是自個兒替他去的,眼見他爹年紀也大了,他再不出成績,他家裡是真的等不起了。
不若讓這孩子先回來,由他教着,他不信齊小武考不出來!十幾年平民生涯讓他悟出來一個道理,他也想自己學生明白,報仇十年不晚!
隻要他還記得,憑借這一股子氣,他的前途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更何況,趙惟明想到這兒有些感慨,孟明受快來了呢,到時候想方設法多留他一些時日,求着這位大儒指點一二,不就勝讀十年書?
當年是趙敏想法設法給自己鋪路,如今輪到自己給學生薅資源了啊。
齊小武把頭蒙在被子裡良久,才下了床給他的夫子行了大禮,“多謝夫子,一切都聽夫子的。”
黑夜裡師徒倆眼裡閃爍,靜待今年,奮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