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斜的暮光在紙窗上打出一片昏黃的亮。
季長箜斜倚在窗邊小榻上,靜靜凝視着院中楊樹。
黃到發紅的暮色落在他蒼白的唇上,竟顯出幾分豔色,清潤正和的面龐隻半邊在光亮中,雙眸掩在陰暗中,瞧不清神色,隻能妄加揣測,是否同那高高在上的菩薩般,眼中是波瀾不驚?是幾分脫俗,幾分厭世,又有幾分暗藏的潋滟?
姬宣清遙遙透過半敞的窗戶,心中微熱。
竟想起昨日那些荒唐。
她是如何以手遮掩他的視線,唯恐他看到自己興奮到扭曲的面容,又是如何欺負他看不見,去捉弄他柔軟的唇瓣。
呼。
她躲在假石後,努力平息着浮動的心緒。
下了職,她匆匆趕回家,除了遞交案上的證據,更多的是貪婪地想要多看他幾眼。
即使現在的他心生厭惡!
想到這裡的姬宣清眸色一沉。
但無所謂,隻要他離不開這方小小院落,任由她施為,厭惡又能如何?
“青空,她可回來了?”
太陽西斜如此,她也該回來了。
季長箜透過窗戶,怔怔看着那院落拱門。
避在落竹院的一年,他總也是這般遙遙看着院門。
從寒意的清晨,一直到她下職的霭霭暮色。
一年的等待,如今的他看着光照的斜度便能猜出她下職歸家的時間。
無法言說的是,即便他自囚于最為偏僻的落竹院,卻還是忍不住知曉她的動靜。
每當她歸家,前院仆人走動的聲響,便打破了宅中的寂靜,偶爾她外出應酬,深夜才歸家,他便倚靠在沒關嚴實的窗邊,等聽到前院的動靜,方才入睡。
他一直在等她踏足落竹院,在等她一個解釋。
可是沒有!
到後來,他甚至希望她能強硬些,将他從落竹院帶回從前妻夫二人所居的翰香院。
也沒有!
他像是個被丢棄的物件,靜靜地被埋葬在偏僻的角落。
她從不想見他。
他晃了晃神。
又想起一年前,他送走流放的季家老小,母親攢着他的手,要他别恨姬宣清,是她這個做嶽母的逼她太甚。
他兀自猜測:朝堂紛争,兩黨傾軋,各有輸赢,姬宣清不過是袖手旁觀,并沒有落井下石。
所以母親的意思大約是想告訴他成王敗寇,此前她亦在朝堂中逼迫過姬宣清?本是親人,卻因派别不同,相互傾軋,所以要他不生恨,不生厭?
他作為兒子,作為夫郎,在兩個重要之人中間該不偏不倚的。
可他真的想問問那個同床共枕之人,袖手旁觀之時,就從未考慮過他分毫嗎?
“主君,家主往書房的方向去了,好似有什麼公文落在了家中,差了人送去公廨了。”
青空的話喚回季長箜飛遠的思緒。
公文?
葉良遲遲沒有定罪,每一份從姬宣清手中發出去的公文,都有可能是高懸的斷頭刀。
“我要去找她。”
青空急急阻攔。
生怕季長箜沖動和姬宣清起了沖突,受了姬宣清的欺負。
“主君,書房重地,家主是不會讓你進去的。”
季長箜腳步一頓,從前便是相敬如賓之時,他也從不曾進過她的書房。
如今……
他怕是腳挨着書房廊下的台階,她都不會允許了吧?
可便是這樣想,季長箜最終也沒停下。
哪怕今日的公文并非罪證,可遞出一次,要的便是葉良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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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門大敞,似是料定今日有客。
如此反常,季長箜有些躊躇。
“進來吧。”
那人立于門後,手中捧書,聲音清和,擡眸看來,眼中并無波瀾。
這是料定他會來?
季長箜心中猛跳,那送出府的公文難道就是指認葉良的罪證?
他轉身去追送出公文的侍從。
誰知衣袖被人攢握在手中,他一個踉跄,又被攬住腰身。
“你要去哪?”
姬宣清低頭,那張清潤無暇、午夜夢回不敢回憶的容顔此刻與她不過一尺距離。
“放開!”
季長箜知她在阻攔自己,心急如焚。
他妄圖掙脫她的懷抱,而姬宣清又何嘗不是在和他角力,箍住腰身的那條手臂如同磐石。
目色沉沉,凝視着懷中人。
“你!”
大約是她的目光太有侵略性,同往常的溫和太過不同,仿若變了一人。
那種陌生的、帶着濕熱黏膩的感覺,無法抑制湧入他的腦中。
這還真的是姬宣清嗎?
方才心急迷了心智的季長箜逐漸冷靜下來。
餘光瞥見她一直捧在手中的書,蠅頭小字,密密麻麻鋪展開來,卻一字未能看懂。
那書竟是拿倒了。
這人怕是一直在書房等他,裝模作樣拿本書來瞧,但心不靜,書拿倒了也不知。
恍惚間窺探到些許她的心思,季長箜生出幾分荒誕。
成婚六載,比不得這兩日的相處更讓他覺得姬宣清是個活生生的人,而非條框中規矩的木偶。
她的心亂了,正該是拿捏她的好時候。
可季長箜卻遲遲沒有開口。
為何而亂?他不會天真以為拔去葉良這般眼中釘,姬宣清會心懷愧疚不安。
難道是因為他?知道他會來書房找她,所以心亂?
這般猜測後,又是無盡的對自己的貶低,他心中暗嗤自作多情,一年時光那人對他不管不問,好似此前五年妻夫情誼不過逢場作戲。
卻仍不可避免的生出幾縷妄想。
“你在等誰?”
他目光灼灼,好似在她的靈魂深處都燒灼出一塊小洞。
被窺探到心思,姬宣清本能要帶上溫和淡漠的假面,唇角自然便能勾勒出恰到好處的笑容。
可當她直視他的雙眼,清澈潋滟的眸子映襯着她那張惺惺作态的假面。
她嘴角的弧度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