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宣清回到家中,已是亥時。
原想着莫要驚醒季長箜,在書房湊合一晚。
遙遙卻見得翰香院中還有昏黃亮光,她稍一遲疑,便改了主意。
輕輕推門而入,繞過雕花屏風,那人已卧在床榻上,身體輕微起伏,已是入睡。
他隻占據了半張床榻,被褥也留出半邊,規規矩矩,一如他這個人一般。
季太傅雖位高一品,在朝中沉浮多年,卻絕不是什麼墨守成規之輩,也不知季太傅是如何養出這麼個清貴公子的。
說了别等她,為何如此倔強?
她歎了口氣,便想替他熄了蠟燭離開。
卻聽到身後之人睡醒的沙啞聲音。
“回來了,公廨事務可曾解決?”
姬宣清這才恍然,季長箜亮着燭火,可能并非是為了等她歸家,而是詢問青梅葉良之事,畢竟她用膳時便已經說明今晚公務與葉良有關。
她轉身,颔首。
季長箜從那張笑意未失的臉上,瞧出了幾分隐怒。
他心中不明,為何去了趟公廨回來,她便同自己甩臉子?
“可是出了什麼事了?”
他試探着問道,按理說男子不該管外事,可若是他能幫上什麼忙,這些日子她對自己不錯,也算是回報了她,他不想再欠她什麼。
此話落在姬宣清耳中,便是季長箜擔憂青梅安危。
如此刺耳,一股暴虐之氣在其心間彙聚,她甚至殘忍地想過要不就此打破季長箜的希望,告知他葉良非死不可。
可上輩子她殺了太多季長箜的親友,随着死訊一個接着一個傳入府中,那人也愈發形容枯槁。
她實在不敢去賭葉良在季長箜心中的地位。
“無礙,黃尚書召集大小官員問話,已經找到了偷走公文的鄭湘,證據隻此一份,沒了證據,葉良過不了多久就會放出來,你可安心了?”
姬宣清側過身子,微擡下巴,目光直視前方。
她絕不願看到季長箜臉上如釋重負的神情,故而如此。
季長箜先是一愣,他是真的沒想到姬宣清會說到做到,當真會放了葉良一命。
可随即他又反應過來,姬宣清誤會了。
他并非是焦急葉良之事,而是有些憂慮她的安危。
晚膳之時,她說起葉良之事,他确實聽在耳中,但他更擔心姬宣清要将此事推到右侍郎鄭湘身上,鄭湘為官多年,又怎會輕而易舉上當?
若是弄巧成拙,姬宣清危矣,她投在主和派門下,卻暗中解救屬于主戰派的葉良,主和派必會懷疑她是否為卧底。
且她檢舉不是旁人,而是葉良。
葉良為将,有其祖母之風,是主戰派的一員猛将,主戰派如此重要之人差點當做棋子死在姬宣清手中,可見姬宣清為求信任,所謀頗大啊!
主和派不會容下她。
“你誤會了,我并非擔憂葉良,而是此事兇險,稍有不慎,便是行差就錯。”季長箜解釋道。
他知道姬宣清一向不喜葉良,而葉良确實對他藏了些心思,唯恐姬宣清誤會,再發生禍端。
“放心好了,此事萬無一失。”
姬宣清面上雨後雲初霁,不是為了葉良那等蠢貨便好。
季長箜此前在書房中被姬宣清抱在懷中,曾聽聞她說起自己的計劃。
事後,他亦在苦思此計劃的漏洞。
拿準鄭湘在公廨中的時間是件小事,黃尚書給鄭湘布置任務沒避着人,再不濟姬家侍從遠遠等着鄭湘出了自己屋子朝尚書屋子走去,先到一步便可。
可姬宣清是如何确信這鄭湘敢撿走那份證據,占為己有?
冒認他人功勞可是大事。
隻要姬宣清能拿出證據,黃尚書必會追究。
如此,他便将自己的疑惑問出。
姬宣清嘴唇蠕動,溫和的笑意竟一時挂不住,眼中甚至隐隐閃過一些怒意。
她避而不答,甚至要拂袖離去。
季長箜一下子就明白了,這背後之事必然與她性情大變有關。
“姬宣清!”
情急下,季長箜脫口而出她的名字。
那人身子僵硬,倒是停了步子,隻是許久才轉過身。
“你不該喊我的名字。”
季長箜意識到失言,妻為夫綱,他應尊她敬她,确實不該直呼姓名。
“我的錯,再也不會了。”他垂下頭顱,認錯,“家主。”
家主?姬宣清恍然一笑,恍然也想起來這幾日,好似他從未喊過她一聲妻主。
竟是不願再喊她妻主了嗎?
“主君。”她幽幽開口。
季長箜雙手不自覺握緊被褥。
“為何以家主稱呼我,而非妻主?”她如是問。
季長箜沉默不語。
妻主二字猶如千斤重,他知道現在不該犯倔,應當順着她的意思喊了“妻主”二字,才能粉飾太平,二人說不定還能回到過去相敬如賓的日子。
可這二字,他無法喊出。
姬宣清垂着雙手,慢慢走近,神色中多了幾分嘲弄。
“主君既然那麼想知道為何我如此确定鄭湘敢拿走那份奏折,那我便說予你聽。”
“自然是有人曾經在她的背後助長了她的氣焰。”
姬宣清嗤笑,恍若又回到了那個剛中狀元自以為是、又可笑至極的過去。
她雖以寒門之身娶了季家公子,如今又坐上了戶部侍郎之位,旁人看來她的官路應是順風順水。
但事實并非如此,她剛入仕途,道路坎坷,明升暗降,他人替功乃是常事。
“而這個幕後之人,主君可猜猜是何人?”
她半彎下腰,儒雅俊麗的面容在季長箜眼前無限放大。
那眼中的惡意不加掩飾,甚至季長箜能感受到她的狎玩之意,便是連丁點的笑意也無,那冰冷的、黑色的郁氣在她眼中翻湧,随時都有失控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