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宣清将她按在木凳上,眉眼神情柔和。
何雅捷還是要站起來再拜。
“你幫了我大忙,我此前幫你不過是順手為之,算是扯平了,莫要再多禮了。”
姬宣清拂袖指向那木凳,又道,
“坐!”
“姬大人說笑了。”
“嗯?還叫姬大人嗎?”姬宣清微微挑眉。
何雅捷從善如流改口道:“宣清姐。”
她舔了舔唇有些不好意思。
“宣清姐此前為我生病的父親墊付藥錢,若非宣清姐,我父早就被家中那些狼子野心之人吃得隻剩一把骨頭了。”
“我所做不過是幫姬大人找個人罷了,如何能同大人扯平?”
姬宣清想起幾日前收到她傳遞來的消息,不曾找到上一世害她性命的楚央同夥,卻是找到了師父的孫女蔣明月。
師父同師公早些年便已和離,二人間老死不相往來,師父并不希望讓師公及後代子孫知曉自己已先去的消息,令她不準将死訊傳出。
上輩子姬宣清聽從了她的安排,可重新活了一世,她明了這世上再多的情仇也不過活生生的命來的重要,不該為難其他還關心師父的人,便自作主張尋找蔣明月。
想要将收拾出來的遺物和埋葬的墓地所在之處都告知蔣家人,也能讓師父多受一份香火。
“我已與蔣明月聯系上,很快便會有人将遺物送回蔣家所在的蜀地。”
姬宣清小酌一杯美酒,面上很快便有了紅暈,
“亞捷真不愧是鳳帝麾下的黑衛,打探消息果真如傳說中那般厲害。”
“我還有一件事情需要麻煩你,當然以後你若是有什麼需要我來做的,我也絕對不會推辭。”
姬宣清擡頭,雙眸像是氤氲在一片霧氣後。
何雅捷看不清她的神情,先是遲疑片刻,又想到她的恩情,咬牙應下。
“我想知道十四年前,裕嘉郡主當年有無出過京城。”姬宣清道。
“這是小事。”
何雅捷應下,又替姬宣清斟上一杯酒以示感謝。
直至亥時,二人先後離開此地。
姬宣清回府時,府中已亂成了一團,她又喝了許多,腳下都是打飄的。
青空遠遠見着她,忙走上前,還有幾步之隔,便聞到一股濃重的酒味。
“家主!你怎地喝了那麼多酒?”
他眉頭緊蹙,到底不敢責備什麼。
“主君回來就病了……”
青空那雙眸子裡也是埋怨。
“病了?”
姬宣清已醉得不太清醒了,失了往日的理智,大着舌頭又再詢問了一遍。
兩邊攙扶的侍從在她的動作下也跟着左倒右歪。
“家主,主君隻有你一人了,你該時刻注意他的心情和身體狀态……”
青空還要勸誡。
卻被姬宣清揮手打斷。
她掀開醉醺醺的眸子,斜睨着他:“怎麼?季家流放全是因着我的錯了,得讓我伏低做小?”
“什,什麼?”
青空不懂她為何今日突然說起這話。
此前家主便是一直按他說的那般做的,是自發地關心主君。
姬宣清醉得記不清事了,但她就是覺得心中煩又憋悶。
“若不是她多加阻撓,我早該找到殺人兇手了,我早該找到了!我今日沒心思放在主君身上,不行嗎?”
這一聲不甘的怒斥,驚得庭院中走動的侍從都跪在了地上,尤其是正對着她的青空,他慘白着臉,吓得軟在地上。
季長箜或許不清楚姬宣清與其母親之間的矛盾,但作為季子昀安在親子身邊的人,青空知曉一些情況,這句話中的“她”不用想便指的是季子昀。
“是,是。”
青空忙不疊點頭,将勸她去了酒氣看望主君的話吞回腹中。
“我想靜靜,不要來打擾我。”
姬宣清甩開袖子,拂開攙扶的侍從,跌跌撞撞朝着書房的方向去了。
等她走遠了,青空忙咬着牙從鵝卵石鋪成的石闆上站起,兩個膝蓋鑽心的疼,他強忍着痛朝身後的屋子裡走去。
昏黃的燭光下,在噩夢中沉沉浮浮的季長箜耳邊突聞炸雷般的驚響,他恍然驚醒,便聽着院子裡影影綽綽傳來姬宣清訓斥下人的聲音。
他到底生着病,離得又遠還沒心力,聽不大清。
等着青空走進來,季長箜眨着迷蒙的眼,問道:“方才出了什麼事情?妻主怎麼在訓斥人?”
知道他沒聽清說了什麼,青空松了口氣。
“家主喝了些酒,本就身子不爽利,又聽聞您病了,方才訓斥下人照顧不得力呢!”
季長箜歎了口氣,拍了拍安置在床邊的小凳:“坐這。”
青空拒絕:“主君,我該站在一旁候着,坐在這裡哪像個侍從,您寬厚,我不該逾矩。”
“你坐下!”
青空還要拒絕,季長箜低低咳嗽了幾聲,他便招架不住,屁股隻挨上了半個凳子。
“你坐着陪我說說話。”
季長箜向青空伸出一隻手,青空便也握上去。
“方才吓壞了吧!”季長箜扭過頭,盯着床幔細紗間的空洞。
“沒,怎會吓壞?”
青空臉上的神情不太自然。
季長箜不用看他,光是聽着這語氣,便知道方才姬宣清的怒火是沖着誰去的。
“傻瓜,你方才進來走路不穩當,我都看着了。”
“其實平時她不是那麼兇的人,對吧?”
青空遲遲沒有回應,他心中翻了好幾個白眼,主君不在的時候家主就像個會吃人的惡獸,尤其對着他這個“季家的奸細”更沒好臉色。
季長箜也不在乎他對姬宣清的看法。
他緩緩道來,其實說的是他對姬宣清的感受罷了。
“她還有點矛盾,偶爾極親近我,恨不得将我揉到骨子裡,偶爾又會流露出一些厭惡。”
“一開始我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我知道了一些,母親阻她前途。”
“但今天遇着裕嘉郡主,我又覺着事情遠遠沒那麼簡單。”
“你知道她是怎麼和我說的嗎?她說她從前不在乎功名利祿,隻想着一點點家庭和睦的幸福。”
“是不是有點好笑,這句話是從一個未到而立便坐到四品的人口中說出的。”
“今天我聽着她同我說起她的母父,我便懂了。”
“青空,我不該嫉妒的,她接近裕嘉是為了母父的仇恨,我若是吃了不該吃的醋,倒成了逼着她因着我的感受在母父生死這件事上退步。”
“我不該想那麼多的,原本我就遲遲沒有孩子,這府中總要有其他男人住進來。”
季長箜說着,拉高了被子,掩住了面容。
但青空能聽見他的聲音已然變得沙啞曲折。
“裕嘉大了她十多歲,給她懷上孩子的機會微乎其微,如果接受裕嘉,往後還要接受一個年輕的侍,我同她之間插入一個人,我便是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了,再多一個我不敢去想,光是想我便覺得呼吸困難。”
季長箜說着,一字比一字輕,最後沒聲了,連呼吸聲都好似停了。
青空坐在一旁,卻覺得自己坐在了一具冰冷的屍體旁。
他慌忙安慰,拉扯被子,那被子被攢得死緊:“主君也說了家主接近裕嘉是為了母父的仇恨,她怎麼可能碰裕嘉呢?”
被中的男人身子一抖,仿若清醒過來,他掀開遮住面頰的被子,直直朝青空看來。
青空這才發覺他的淚珠已經流滿了整個面容。
“那我呢?”
“青空,我知你知曉一些刻意隐瞞我的事情,你告訴我與她之間是否也隔着恨與埋怨?她不可能愛上裕嘉,又怎會真的愛我?”
季長箜幽幽扭頭,眼中滿是執拗和愁苦。
青空急于反駁:“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季長箜反問。
青空就是覺得不一樣,但具體他也不知道如何說,糾結地扯着頭發。
半晌才說出口:“家主平日處處關心主君,府中未嫁的男子都極羨慕主君有這麼個如意妻主。”
“是啊。”
季長箜扯着嘴角上揚,“她愛我但也改不了她抗拒我,她心中有一場巨大的拉鋸戰。大部分時候愛我占了上風,偶爾愁與恨又會吞噬她。”
“我同她這般糾纏,不過是傷人傷己罷了。”
“如今的我一步步沉淪在她的愛意中,我想趁着自己還清醒,同她和離便算了,放過彼此。”
“她沒了我這負擔,也才能更正大光明接觸裕嘉找尋害死母父的真兇。”
季長箜深吸了一口氣,終究說出了這些思慮許久的話。
他不是沒感受到她的心意,更不是對她無愛。
可有一點,即便對方瞞着,他也知道姬宣清同母親之間的矛盾極深,今日他惶惶不安不敢猜測的對象他未必心中沒有答案。
如果真是那般,他無顔面對她。
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們之間有根刺是如何都拔不掉的,往後她會一直又親近又疏離他。
他厭惡那種溺水時,隻能抱着一塊殘木,在水浪下被淹沒又被托起的感覺。
“和離?”
青空的聲線都變了調,
“不能和離,主君,别幹傻事,季家流放了,若你和離又成了季家子,那些同太傅不對付的人未必不想動你,動了你八分,便是傷了太傅十分。”
青空這般勸阻,季長箜方才堅定的想法又變得動搖起來。
可他心中還在猶豫,不想青空再幹擾他的心思,所幸翻過身去。
“不要做傻事,你若是對家主有什麼不滿的,你同她說,她那麼愛你,肯定什麼都願意為你做,她連孩子都可以不要,又怎麼……”
許是主君要和離帶來的沖擊實在太大,青空一下子竟口不擇言起來。
“什麼?什麼叫孩子都可以不要?”
虛虛盯着白牆的季長箜陡然聽着這麼一句話,心中巨浪翻騰,眼前黑點擴散,他強撐着起身拉住青空的衣襟,将他拖至身前,面對着青空不自然躲閃的雙眼,季長箜的眼眶赤紅了大半,一字一頓地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