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但凡提起慈謝瑤母子相關,皇後王氏就恨的咬牙切齒。遙想當年她乃正宮皇後,卻處處被人壓着一頭,連帶太子都不受重視。
這份恨意,她全記在心裡,奪夫之恨,争寵之妒。當年更有王皇後,趁着謝家落罪,在宮中處處給謝瑤使絆,才叫她貶為庶人,可惜,沒要了謝瑤的命。
靈秀宮中。
“四弟,聽皇兄一言。”三皇子李轶不知何時來尋元莨,“莫要因過往之事诘問父皇。”
這話說的元莨一驚,三皇子素來體弱,從不參理雜事。
“三皇兄何出此言?”元莨表現的并不友好。
“四弟!”李轶依舊親和喚着元莨,“稍安勿躁。”
李轶原以為邊關磨砺,元莨該是沉穩内斂。
“謝娘娘曾與我有恩,所以,為兄不能眼睜睜看你再被人算計。”李轶沉靜的叙述着,
三皇子乃是宮婢所生,卻因謝瑤慈惠良善頗得照拂,加之從小景仰謝門風采,所以他待元莨也更親近些,他是怕元莨之功,被人大做文章,特來提點。
“……”
元莨心裡是憋着一股火的,原本還裝的淡然神采,一下子被偏執所打破。他的童年溫馨中成長,一夕之間,和樂破碎,怎能讓人受得了。
七年來,他在西南苟延殘存,枕戈待旦,浴血奮戰,拼命向活的希望,就是想讓害奸佞之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哈哈哈……”元莨陡然轉笑,“塵間蒼,人情薄……”他扭曲的笑靥,眼中蕩開縷縷濕意,“三哥的提點,弟弟記下了。”
*
林梧和卓栩在陳恒處讨了些酒喝,但不至于醉。
她借口先溜,卻是又進了宮。
舊賬冗雜,雲歸出入宮門已是常客,因此并沒人阻攔。她一路溜達,本想找戶部同僚理一理白日存疑的賬,行到門外才被告知戶部大人們早就陸續離開,要明日才能歸來。
正中下懷。
皇帝查的這些賬目縱攬十年,想當年,雲歸的死也緻使雲氏一組落罪,貪墨、反叛、擾亂商市的罪名紛紛而落,雲氏滿門傾覆,就連雲氏祖墳立着的青碑都被推倒。
劣質軍械案,原本跟雲家扯不上太大關系,可七年前卻由王國舅起頭,呈上了證據,證明雲家就是當年劣質軍械的制造者,而謝家正是銷贓者。
當年跟案子有聯系的人她都一一排查過了,不是沒有作案動機,就是不符合查案線索。
此事一來,謝氏從英烈之家變為奸佞之臣,雲氏則從清白良商,變成黑心商賈。
為雲氏正名一事再次走進了死胡同,而她連個讨論的人都找不到。
雲歸幽怨地盯着這滿桌滿案的陳年舊賬,歎出一口氣。
轉身之時,她腳步倏地一頓,突覺今日宮中設宴,也許是個好機會。
要是放在平時,她是不敢随意在這随意查閱的,翻閱主要賬目可是要經過兩道排查和尚書大人的首肯。
如今再環顧周遭,林梧發現,正南的那室内并沒有落鎖。
山中無老虎。
這賬房沒了頂頭上司,是不是就意味着,平日裡被戶部看的緊的核心賬目她可以偷窺一二了?
抱着這樣的心思,雲歸假意散步,圍着賬目轉了一圈,直到确定了無人理會自己,才微不可察地掀了掀嘴角。
看來那案核心舊賬,她馬上就可以看看了。
這夜,天氣突變。
無星無月,天幕陰沉沉地壓下來,像是要行初春的第一場暴雨。
初春驚雷,夾寒暴雨,這并不是京城常見的天氣。
林梧處于謹慎,将自己的官袍脫了下來,隻換了放在這備用的一身常服,換完後,她打量着這即将傾盆的大雨,心境難以言喻。
宮衛夜巡本就辛苦,何況今夜賓客來往,又遇到這樣一場夾寒帶霜的暴雨,侍衛們大概率是不太會盡職盡責的。
何況今夜,大家都在慶賀甯樂王德勝歸來。
賬房裡的油燈閃爍愈烈,長案上的賬本被被風吹得嘩啦啦翻動。
窗戶“砰~”的一聲開了,冷風掃滅了室燭,天邊響起今年第一道驚雷。
春雨乍落,風嘯驟起,屋檐下挂着的紙燈被飛灑的雨幕澆到徹骨。
林梧已經找到自己想看的賬目,她仔細翻閱幾下,記下主要出入,便戴上披風兜帽,悄悄離開。
果然與她預想的不錯,巡邏的侍衛人不知在哪個屋檐下避雨,林梧沿着熟悉的小路沿着的前行,卻因心不在焉,走了岔道。
雨急風驟,林梧衣衫已經被雨水浸透,滴滴答答地落水,風阻的她實在走不動路了,無奈間,她見到假山後有一處偏殿。
那偏殿無燭無火,幽暗一片。
她想了想,又估摸了下天氣,輕歎後才推門走了進去。
殿内四下盡暗,唯有被風吹得亂顫的舊簾布幔,屋外的雨越下越大,隐去了殿内一切聲響。
她摸索着四處找燭火和火石,想将燭火點燃。
剛剛她看到的,是十年前,江南絲綢收數的所有稅賦。
十年前,雲歸已經接手雲氏,所以林梧很清楚,光雲氏一家繳納賦稅數目,就足矣占據賬目上的三分之一。
一家布商怎可能在全國賦稅中有如此分量?
雲氏還不是全國最大布商,那麼,這賬目就一定有問題。
十年前的賦稅就有問題了?那更早之前的呢?
這一瞬間,林梧想哭,又想笑。
隻覺得有風從窗縫漏進來,吹得她眼眶濕潤。
但她明白,現在不是觸景傷情的時候。
林梧用手抹了抹濕淋淋的臉,用沾雨的手指在微灰的桌面上寫着剛記下的關鍵數字。
許是怕她仇恨當頭,忘了關鍵東西。
故而到了如今,雲崖之死,謝氏背鍋,劣質軍械,乃至後梁關慘敗的帳她都需要一一理清。
但按照林梧的記賬習慣,她是照着時間線理過來,很清晰。
遵成十九年,二十年,二十一年……
三十五萬,三十六萬,三十三……
噪雜的雨聲中,雲歸手指上的水一幹,她便胡亂在身上抹了一把。
可陳恒明明跟她說過,藏在大理寺中有關雲氏的卷宗,罪名是私販軍械。
她心中一凜,随即放下手中的燭台,私販軍械的罪證在哪?
猛然一陣驚雷響起,風聲一烈,原本就微末飄搖的燭火撲的一聲全滅了。
偏遠荒殿外并沒有廊燈籠,整個殿内全暗了下來。
林梧怔忡,俯身想再去點火。
然而遠處,一片風雨交加中,她聽到殿門輕輕開合,而後是微不可查的栓門。
“啪嗒!”
這一聲,驚的她毛骨悚然。
下意識往腰間摸索,可惜并沒帶短刀。
她随即也不再去燃燭火,黑暗之中輕輕的摸着往牆根靠去,行動間她的心跳混着暴雨,此起彼伏,呼吸都不見得順暢。
出乎意料的,來人并沒有點燈。
若是皇宮裡的人,無論是巡邏還是避雨,進門落鎖卻不點燈,着實太奇怪了。
來人什麼都沒做,進門之後除了拴門,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疑慮更甚幾分,林梧試着往門口的方向挪了幾步。
雷鳴夾雜着暴雨如注。
如此環境之中,她竟然還好像聽到了來人粗重的喘息,似是難耐中夾雜痛楚。
林梧是飲了酒的,酒氣大緻掩蓋了她身上锟山蠶玉散發的獨特味道。
淡淡又有些熟悉氣息逼近,越是相距的近,那股感覺越是清晰。
春然雷動,天邊炸開一道光亮,偏殿内的情景霎時分明。
借着閃電,林梧終于看清了眼前的後來之人。
元莨背靠書架而坐,撐在腿上的手掌拽成了拳頭,額間青筋暴起。
她那濕透的衣袍緊緊地貼在身上,散亂的鬓發貼上異常潮紅的臉頰,沉重的呼吸帶着喉結上下滑動。
他活像一條離水上岸許久的魚。
“元……你怎麼了?”林梧不敢置信。
七年未見,卻不想在此情此景重逢。
眼見如此狼狽的元莨,她心裡一梗,随即又突突亂跳起來。
像是被閘口硬阻的洪流,駭浪滔天。
她見元莨雙目迷離,湊近了往他額間探了探,異常冰涼的溫度,然而他的雙頰卻绯紅,身上熱氣騰騰,浸透的衣袍幾乎要被蒸起水霧。
“甯樂王?”她伸手去把他的脈,第一反應是不是被人下了毒。
輕探後,林梧松了口氣。
不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