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優深深吸了一口氣,準備離開這個讓他主動要來卻備受折磨的地方,前腳剛踏出房門,方行知就又拉住了他的袖子。
“還有事嗎?”瑞優問。
“老師,我送你去停車場吧。”他說,雖然說的是征求意見的話,語氣卻笃定得像是通知。
瑞優站在陽光下,樹影落在他讓人挑不出任何瑕疵的臉上,雙手插在風衣兜裡,輕輕笑了笑:“好啊。”
沙,沙。風聲再次響起,方行知心中的野草開始瘋漲,直到讓心髒也腫痛的程度。
想把這一刻記憶留下來,放在隻有他知道的地方,永遠儲藏。
三百米外的鄰居家有自行車,方行知原本想去借,但剛走出一步,他就放棄了。
而是和瑞優并排走着。
“瑞老師把我的情況都了解清楚了,我卻對老師的情況一無所知,好不公平。”他說,踢開地上的小石子,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少年在撒嬌。
“很不公平嗎?”瑞優溫和地回應。
“就是很不公平啊!我也想知道老師你以前經曆過什麼,家裡是什麼樣,我、我還是第一次和老師這樣的大人交朋友。”撇除好幾個鄰居、兼職時老闆的兒子、時常照顧他的大姐姐們除外。“老師,告訴我嘛。”
瑞優像是被他逗笑了:“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别的,除了家裡有錢一點,加上我對數學有點熱情以外,其他的大差不差。”
“老師,幾百萬的車,一身的名牌,隻是家裡有錢一點嗎?”他收起了有點做作的撒嬌語氣,“……老師你穿的衣服,開的車,我隻在電視裡見到過。”
“啊,抱歉老師,我隻是很好奇。電視裡像老師這樣條件的人,是不會到我們這裡來的,這裡連網都沒有通,偏得去最近的公交站都要走上好幾裡路。學校比我家好一點,但看起來和老師是兩個世界的存在。”
“老師出現在我們學校,說實話我和班裡的同學完全沒想過……”
“所以,老師是和那些去貧困山區支教的老師一樣,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善意嗎?”他問。
瑞優走路的步伐停下了。
“老師?”
“……”瑞優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
“老師怎麼不說話?”他追問。
“不是。”瑞優站得筆直,看向他的眼睛,“你想知道實話嗎?”
瑞優一反常态,方行知感覺對方接下來要說的話很可能不會很美好。
“嗯。”他還是點頭,他想知道真實的瑞優。
瑞優的表情平靜而冷酷:“因為你們什麼都做不到。”
“什麼……都做不到?”他愣怔重複這句話。
“沒錯,什麼都做不到。學校裡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哪怕校長都見識短淺,你們不管活得長還是短,幾十年還是十幾年,很可能這輩子到達的最遠的地方就是一個省。對你們而言,離開這個物質匮乏、精神貧窮的小地方,就已經是人生的重大轉折。”
“正因為你們什麼都沒有,所以要達成這樣的目标,都需要竭盡全力。在這種環境下,就算原本是天才,天賦和才華也會被瑣事和貧窮消磨殆盡。”
“我什麼都不需要做,哪怕原地踏步三四年,也是這裡世俗意義上最成功的人。”說到這裡,瑞優自嘲地笑了笑,“不過像我這種需要用底層人來建立優越感的家夥,也稱不上多優秀,隻是一個沉溺在過去、自怨自艾的廢物罷了。”
他瞪大了眼睛,心像是被重重捶打過,他不知道如何回應瑞優這些話。
“老師,你也是……這麼看我的嗎?底層人中的一個?”他問。
“底層人中有一點數學天賦的孩子。”瑞優糾正。他的身形依舊纖細漂亮,臉也依舊俊美得讓人晃神,隻是此刻方行知能感受到的隻有純粹的冷漠。
“那老師說要培養我,是為了什麼?”
“在你身上彌補我的遺憾,以及通過扶持弱者獲得道德上的優越感。”
“……”方行知重重呼吸着,突然他問了另一個問題,“老師,我送你的耳釘,你周五放學時怎麼沒有戴?”
“……”瑞優沉默着,沒有回答。
沉默也是一種回答。
方行知咬了咬牙:“老師,你昨晚,其實很嫌棄我家吧?”
瑞優看了他一會,歎了口氣,說,“你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方行知捏拳,不再說話。
兩人就這麼沉默着,直到瑞優回到那個停車位,開車離開。
回家的路上,方行知撿起地上的石子,狠狠朝遠處扔去,在泥巴地上打出一個深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