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年,除夕夜。
水婷獨自坐在昏暗陳舊的老式房屋裡,正在包餃子。
她住的這棟樓很就快要拆了,住在這裡的人本來就不多,又臨近過年,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不過寥寥幾戶。一入夜,四周圍就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屋裡的舊式電視正在播放着熱鬧的聯歡晚會,給這屋子帶來了唯一的生機。
水婷一邊笑着聽相聲節目,一邊靈巧的包着餃子。
——女兒蓁蓁答應過她,今天會回來陪她吃餃子過年的。
水婷才三十五歲,可鬓邊的頭發已經花白了,視力也很差,看不清裝餡料的碗,一連用筷子扒拉了:好幾下也沒能從碗裡扒拉出肉餡來?
摸索着将碗拿到眼邊一看,嗐!碗裡的餡料已經見了底。
她繼續包餃子,隻把每一隻餃子的餡都放得少少的。
但最終,餡料包完了以後,還剩下十來個餃子皮。
要是這會兒還能有點兒蔥花什麼的,水婷就能用餃子皮做出蔥油餅出來。
可是——
算了吧,沒了,什麼都沒有了。
水婷把一個座鐘拿到眼前,近距離的仔細看——夜裡十點了啊?
蓁蓁怎麼還沒回來呢?
嗯,興許是王家那邊兒有事耽擱了。
水婷摸了摸幹癟癟的肚子,拿起了最後包的幾隻餡少的餃子去了廚房。
先煮幾個頂頂餓。
等蓁蓁回來了,再把那幾隻最肥最大的餃子煮給她吃。
雖然眼睛不好使了,但水婷已經在這個屋子裡居住了多年,房屋的結構、家具怎麼擺放的,全都了然于心。
什麼都難不倒她。
她麻利的洗鍋,注水,架鍋……
可水還沒煮開呢,突然一陣巨大的動靜傳了來,有人飛快的跑上樓,把殘舊的木制樓梯踩得咯吱咯吱響。一個年輕男人焦急地大喊,“阿姨!阿姨!水阿姨!蓁蓁媽!蓁蓁媽……”
水婷被吓了一跳!
她隐約聽出,這好像是王峰峰的聲音?
水婷婷連忙大聲回答,“哎,我在這兒呢!”
年輕人循着聲音和昏暗的燈光推開了門,焦急萬分地說道:“阿姨,蓁蓁上醫院了,情況不太妙,醫生說,可能救不活了……”
水婷一呆,“咣當”一聲,手裡端着還沒來得及下鍋的餃子連着盤子一塊兒摔在了地上。
“什、什麼?”
王峰峰哭了起來,“阿姨,你快跟我走吧……啊,對了,要帶錢!”
水婷的心髒怦怦狂跳了起來。
她喘着粗氣,艱難地挪着軟成了熟面條似的兩條腿去了卧室,從衣櫃的夾層裡拿出了她僅有的财産,二十塊錢,又一步一挪的朝着門口走去。
王峰峰急得不行,“阿姨我背你吧!”
水婷點點頭。
王峰峰背起她,噔噔噔的下了樓,讓她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推着車一溜!翻身上了車就開始奮力的踩着車蹬子,帶着她朝市人民醫院飛奔而去。
水婷大聲問道:“蓁蓁到底怎麼了?”
王峰峰嗚哽了幾聲,說道:“上個月安強銷贓,被警察逮住了,安欣要蓁蓁去頂罪,蓁蓁不肯,就打了起來,蓁蓁被他們推下了樓,暈了過去。我說要把蓁蓁送進醫院,安欣不同意,非要把蓁蓁往小診所送。”
“這幾天過年,安欣讓我爸分派了好多活計給我,我實在抽不開身,等到今天我想去接蓁蓁回來吃年夜飯的時候才知道……蓁蓁的腎被她們挖了!”
說到這兒,王峰峰大哭了起來。
水婷差點兒一頭栽了下去!
她女兒王蓁蓁的腎……
被挖了???
“他、他們挖,挖蓁蓁的腎幹、幹什麼?”水婷結結巴巴的問。
王峰峰哭道:“王巍巍想要一個大哥大……”
水婷眼前一黑,直接從自行車後座上摔了下來!
王峰峰被吓了個半死,連忙跳下車,過來扶她,“阿姨,你有沒有事?”
水婷艱難地爬起來,說道:“沒、沒事……咱們快走!”
兩人抹去眼淚,重新上了自行車,繼續往醫院趕。
到了醫院,水婷跟着王峰峰沖到了急診室,可蓁蓁已經不在急診室了?兩人急得到處打聽,好一會兒,才找到了一個知情的護士,說王蓁蓁已經被送到了手術室。
那個護士也是一臉焦急,“你們怎麼搞的,怎麼耽誤了這麼久?王蓁蓁的情況很危險的……對了你們是家屬嗎?帶錢了嗎?”
水婷拼命點頭,“我,我是她媽!我有錢,我有好多好多錢!護士姑娘,請你一定要救她!”
“你跟我說這個沒用,”護士說道,“趕緊去手術室簽字吧!簽完字去把保證金交了就能做手術,大夫那邊兒都已經做好準備了……”
水婷攥緊了口袋裡的二十塊錢,跟着王峰峰朝着手術室跑去。
手術室的護士也急得不行,一看到來了人就大聲問:“是王蓁蓁家屬嗎?快,快過來簽字兒!”說着就遞了紙筆過來。
水婷看都沒看,拿過來就簽——
突然有人推門而出。
一把蒼老的聲音說道:“用不着簽字了。”
水婷呆住,轉頭看向了手術室門口穿着手術服的老醫生。
“王蓁蓁已經失去了生命體征,家屬節哀吧!”老醫生低聲說道。
水婷張大了嘴。
“不是,我、我有錢……求你們……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子!”水婷急了,“我真的有錢!醫生!求求你了,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啊!”
老醫生搖頭,“這不是錢的問題,别耽誤時間了,快進去見孩子最後一面吧!”
水婷癱軟了下來。
王峰峰哭着扶起她,半拖半抱的架着她朝手術室裡頭走去。
冰冷的手術台上,靜靜地躺着一個枯瘦的人兒。這人躺在病床上,身上蓋了張薄薄的白被單,要不是露了個腦袋在外頭,根本就看不出躺了個人。
水婷愣住。
她的女兒王蓁蓁今年十八歲,長得漂亮,皮膚白晰,身材豐滿。
——可躺在手術床上的這個人,五官已經腫脹得不像樣子,臉色還烏青烏青的,怎麼可能是她的女兒呢?
那人突然睜開眼,看着水婷,虛弱地笑了笑,氣若遊絲地說道:“媽媽,新年快樂。”
水婷張大了嘴。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
雖然很沙啞,但就是她的女兒,是她的女兒王蓁蓁呀!
“蓁蓁,你……”水婷的眼睛不太好,一哭,就更加什麼也看不見了,她拼命地擦拭掉眼淚,想看清女兒的臉。
可眼淚一旦拭去,又立刻湧出,一層又一層的糊住了她的眼。
水婷實在沒辦法看清女兒,就伸手摸索了起來,想要握住蓁蓁的手。
王峰峰嗚咽着上前,抓住水婷的手,帶着她、順利地讓她牽住了王蓁蓁的手。
水婷緊緊地攥着女兒的手,終于哭出了聲音,“蓁蓁,你怎麼……這麼瘦,全是骨頭!蓁蓁,你是不是冷?為什麼手這麼冷?蓁蓁,你、你哪兒疼啊,快點告訴媽媽。”
王蓁蓁使勁了全身力氣,輕輕地說了一聲,“媽媽……别哭,我不疼。”
她無限依戀地看着水婷,低聲說道:“媽媽,對不起,以後我……大約不能再陪着你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勇敢一點,别怕那個人渣……”
水婷拼命點頭,“好,我不怕,不怕他!隻要有蓁蓁陪着我,我什麼也不怕……”
王蓁蓁笑了。
笑得悲涼又不甘。
可惜水婷什麼也看不見。
“蓁蓁!”水婷顫顫巍巍地說道,“今天過年,媽媽在家包了餃子,是你最愛吃的餃子……走,咱們回家吃餃子去……”
王蓁蓁努力微笑,“好。”
年輕的女孩兒慢慢阖上了眼。
水婷兀自喃喃說道:“等過完了年啊,我就和他離!我不和他過了!我、我就和我姑娘過……我就不信了!我……”
王峰峰突然失聲痛哭起來。
水婷呆住。
“峰峰,你哭什麼?”水婷愣愣地問道。
眼前模糊一片,她隻能緊緊地握住女兒的手。
可不管她多麼用力,多麼想要挽留住女兒的生命,可女兒的手……已經徹底失去了生機。
水婷輕聲喊道:“蓁蓁?”
無人應答。
王峰峰痛苦的哭聲殘酷地讓水婷明白了一件事——
她的女兒王蓁蓁已經……死了?
“蓁蓁!蓁蓁……”水婷拉着女兒的手輕輕地搖。
外頭突然響起了喧嘩聲。
好像是護士在罵人?
很快,一個醉薰薰大約五十多歲的男人闖了進來,不還帶着一身的酒氣,身邊還跟着個濃妝豔抹的三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
水婷還沒說話,王峰峰已經生氣地叫嚷了起來,“李大猴,你幹什麼?”
李大猴理都沒理王峰峰,問水婷,“臭表子,你、你身上有錢?”
水婷還沒說話呢,跟在李大猴身邊的那個濃妝豔抹的女人便搶着說道:“老公,你老婆有錢着呢!我表姨在急診科當清潔工,剛才她親耳聽到你老婆說她有錢了,她還說,她有好多好多錢呢……”
李大猴,“有錢就好……快,拿個十萬八萬的給我!”
“老公,你剛才可是答應我了,要是你老婆給你十萬,你就給我一萬的……你可别忘了!”濃妝女人嗲嗲地說道。
李大猴抱着女人嘿嘿笑,“啵唧”一口親在女人面上,然後對水婷說道:“磨磨叽叽的幹什麼!快點兒給錢啊!要不老子打死你!”
自打李大猴帶着小三兒一進來,水婷就不再哭泣了。
她擦幹眼淚,将女兒的手塞進被子裡,又替女兒攏好被子,仔細地整理了一下女兒幹枯的頭發,然後垂下頭,在女兒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女兒的肌膚冰涼,一靠近,還能聞到從她身上透出來的濃重汗味兒,以及隐約的血腥氣和碘酊的氣味兒。
水婷心如刀絞。
——寒冬臘月的,蓁蓁身上居然有汗酸味兒?這是遭了多大的罪!再想想,這孩子為了她受了那麼多的苦,她這個當娘的卻一直在拖蓁蓁的後腿!
李大猴見水婷一直不理睬自己,怒了,上前一步就抓住了她的胳膊,“臭表子你把老子不當成一回事是吧……”
“你要多少錢?”水婷冷冷地問道。
李大猴大喜,激動地反問道:“你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