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有把男聲嚷了一句:“搓夠了沒?把人帶進來啊。”似乎是阿毅。
麻将桌便歇了聲息,男人們抽着煙出了屋。
過會兒,兩個昏睡着的姑娘被人背上了樓。
又過了十來分鐘,阿毅背着小芸下樓徑直走向外面。
阿莊随在他身後,滿臉都是市儈的笑,手包夾在腋下捂得緊緊的。
青子側頭瞧去一眼,說:“估計又喂藥了。”
許之蘅站起來跟出去。
外頭太冷了,寒風冰雨直往人臉上拍。
小芸匐在阿毅背上安靜地睡着,背影又瘦又小,體型纖瘦的就像還未抽條的青少女。
或許該說,她就是。
許之蘅心中一聲長歎,走在旁邊給她緊了緊領口,攏了攏發絲。
她看着小芸蒼白平和的臉,突然想起小芸今年也隻有十八歲而已。
“小芸的東西還在那邊房子裡,要去收拾嗎?”她問。
阿莊說:“不用了,沒什麼要收拾的,人我就先帶走了。”
“帶她去哪兒呢?”許之蘅聲音輕輕的。
阿莊敷衍道“當然帶她去該去的地方咯。”
小芸睡得那樣沉,就連阿毅動作粗魯地把她扔進車後座都毫無反應。
許之蘅看在眼裡,喉嚨一陣發幹。
她想把小芸叫醒,可叫醒之後又會怎麼樣呢?
報警嗎?有什麼用嗎?沒用的。
她想起容國盛那雙深沉陰鸷的眼睛來,下意識仰頭看向三樓最裡面的那扇玻璃窗,空空無人。
車門關上,阿莊拉開副駕座位的車門,要坐上去時突然說:“對了——”
他轉過頭來,神秘兮兮地看着許之蘅,“你還記不記得餘進啊?我聽說他前陣子被人攮了兩刀呢,好像當時腸子都流出來了,怪慘的,送醫院沒救過來挂了。”
話說完,阿莊啧了兩聲,屁股上座,車門砰地一下關上了。
小轎車利落離開,開出去一小段轉了個彎就消失在眼前,留下的隻有地上被泥水黏糊在一塊的枯葉,髒得紋路不清,片片都是殘缺破碎的。
許之蘅低頭盯着地面,用靴子跟在地上劃拉了一下。
她的表情很木,思緒也沌,怔怔在原地幹站着。
餘進……
或者說,是李正陽。
她對着這個人的恨似乎依舊沒有消泯,不提也就罷了,一想起來那些怨恨就像鍋裡煮沸的燙水,沒完沒了地咕咚冒泡,恨不得溢出來。
青子從裡頭出來,“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實在不想做飯了。”
寒風峭起,雨似乎小了些。
青子哆嗦了一下,望天抱怨了聲:“真冷,早知道今天不休息了,淨折騰了。”
許之蘅往羽絨服圍領裡縮了縮脖子,也覺得冷。
冷意像無數條絲線,從腳底闆一直往她的四肢百骸展開遊走,凍得人沒有知覺,甚至把她的感知都凍住了。
她心裡那股被勾起迸發的恨意怒火,被這冰冷的天氣凍得幹裂而沉默。
*
走時依舊是阿毅開車送她們,這邊偏僻,離市區遠,在路上是等不到出租車的。
回去又是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面包車開進市區時,天都黑了。
阿毅說還有事,在出租房附近的一個路口放下人就揚長而去。
五點多,晚高峰。
街道上亮起屬于夜晚的霓燈,車流和人流密密麻麻,交織在一起。
這個路口距離她們的出租屋,走過去大概要七八分鐘。
往前走一些,那裡有一家她們經常去的蘭州拉面,因為味道還行,價格也實惠。
原本想堂食,但店裡生意火爆,壓根就沒地方坐,隻好選擇打包。
回家吃完飯,倆人窩進沙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看電視,但其實倆人都提不起興緻來,對小芸的事更是閉口不談,裝聾作啞。
十一點,青子起身去洗漱。
他們這個出租套房是兩室一廳一衛的,等青子洗完出來後,許之蘅才爬起來去衛生間。
刷牙時,她的眸子無意瞥了眼洗臉台下的垃圾桶——
皺白的衛生紙中間躺着一個粉色的牙杯,裡頭的牙刷大半截都在外面。
那是小芸的。
小芸最喜歡粉色。
*
許之蘅睡下去之後醒了兩次,做了好幾個夢,奇奇怪怪摻連在一起——
夢見十八歲那年她往客車站走的那一段路,濕髒的路面,鞋子滲進了好多水,踩起來發出一種叽叽叽的聲音……
夢見那幢小樓裡,餘進坐在大廳那把沙發上,低頭一臉市儈地笑着點完錢和阿莊離開,她奮力嘶聲喊他,他沒回過頭。
又夢見燈光朦胧發粉的房間裡,她擡着頭看,一面牆上黏滿了照片,白花花的,其中一張飄落在她臉上。
還夢見濕漉漉的衛生間洗手池裡滿滿的一池水,水流晃蕩,溢流到地上。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有人趴在她身後,用冰涼的手抓撓着她的後背,摳下一條條的血肉。
還有容國盛。
夢見他居高臨下地俯視在跪在地上的自己,手裡一個銀色的小u盤轉來轉去。
最後他掐着她下颌,把那個u盤塞進了她嘴裡,邊說:“莺莺,你要聽話,大家都好,知道麼……”
你要聽話……
聽話!
她驚懼萬分,被噎得呼吸困難,眼淚鼻涕都流出來,手抓腳蹬,想求他卻發不出聲音。
……
許之蘅在這種掙紮中猛地一蹬腿,驚醒過來,心怦怦地跳個不停,又發覺裹在被子裡的身體汗濡濕了睡衣,又熱又黏。
房間裡無比寂靜,一時間,她分不清自己是清醒還是仍舊在做夢。
許之蘅深深呼吸平複心情,打開燈摸煙下床去了窗邊,開窗迎着寒風點了根煙。
她已經很久不曾做過這樣混亂的夢,那些她不願意面對回憶的東西像無數雙手一樣,撕扯她的身體,又擠扁她的靈魂。
煙過半根,夢境帶來的心悸漸漸也就退了下去。
許之蘅看着猩紅的煙頭,在心裡不斷安慰自己——
“沒關系,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