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上的襪子不厚,瓷磚緊貼着她的腳底心,每走一步都是那麼冰涼。
她坐到了另一側的沙發上,微微側身面對許之蕪。
許之蕪問:“喝水麼?”
她的聲音和表情都很平靜,平靜地就像對待一個客人一樣般自然。
但這對許之蘅來說是不正常的,她害怕這樣平靜的許之蕪。
她不敢再去看許之蕪,“我不渴。”
許之蕪哦了一聲。
倆人都沒說話,客廳一時間安靜地有些壓抑。
許之蘅的目光落在了茶幾上,那裡躺着一張熟悉的藍色卡片。
是她先前給許之蕪的那一張銀行卡。
許之蘅眼神瞬間黯了下去,她已經知道許之蕪為什麼叫她來了。
許之蕪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說:“看來這三年你似乎過得挺不錯的。”
在醫院樓下的ATM機那裡,她查過卡裡餘額,那個數字讓她吃驚不小,有六十七萬。
可笑的是,當時她看着屏幕上那一串數字,心裡面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不是母親的醫藥費終于有着落了,而是擔心——
她居然在擔心許之蘅是不是做了什麼壞事。
不然一個高中還沒畢業的女孩子,從哪裡來的這麼多錢?
許之蕪一想到這裡,就覺得無比厭惡自己。
許之蘅聽着她不鹹不淡的語氣,内心無比地難堪。
她下意識地把雙手放在大腿上,使勁兒地搓了搓。
許之蕪沒看她,自然沒注意她的舉動。
“錢我大概用了四萬八,你要單據我也可以找給你。現在媽不在了,自然也用不到了,你拿回去吧。”
其實算起來,家裡還欠着親戚們二十來萬的債,但是她不能再用許之蘅的錢了。
不管她的錢是怎麼來的,如今跟他們家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大不了她把這套房子賣了還錢。
許之蘅說:“剩下的你拿着吧。”
許之蕪看了她一眼,沒有動,也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許之蕪說:“媽的葬禮我簡單辦了。”
“……”一說到母親,許之蘅深深吸了口氣。
“我今天叫你來,除了把卡還你,還有就是讓你把你的東西拿走。”許之蕪說。
“姐……”許之蘅忍不住叫她。
“你要不拿走的話,我就當你不要了,回頭我就丢了。”
許之蘅不敢說話,隻好沉默。
許之蕪緩緩往後靠了靠,雙手環抱住胳膊,疲憊地閉上眼睛,聲音很低:“許之蘅,真的——求你了,以後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
許之蘅愣在那裡,她又吸了一口氣,說:“姐,你别這樣。”
“我真的已經知道錯了……你不讓我見媽,好,哪怕媽最後一面我都沒見到,我聽你的話。”
“我什麼都聽你的,你不要趕我走行嗎?我真的知道錯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許之蘅越說聲音越抖,她起身快步走到許之蕪身邊,跪下身去慌張地握住她的手。
“求你了姐,不要趕我走。”
許之蕪手指悄然蜷了蜷,想把手抽出來,但是沒成功,索性便放棄了。
她睜開眼睛,盯着天花闆上那頂挂鑽的吊燈沉默不語。
燈光被折射城細碎的白光點,在她眼前漸漸散開,放大,淩亂地遊移。
“我不會原諒你。”她靜了靜,“我沒有資格原諒你。”
但下一刻她又覺得不忿,有一股憤怒直從心頭喉頭沖上去。
緊接着,憤怒的話語像機關槍一般,毫無預兆地突突突朝許之蘅掃射——
“我真的不明白——你當時為什麼要離家出走?我知道媽有時候說話确實是傷人了些,可是你也不能——你怎麼能……”
許之蕪用力閉了閉眼睛,“就當你耍脾氣好了,耍幾天也就夠了,後來電話不接短信不回,你怎麼能——人……怎麼這麼狠心?”
“你失蹤一個星期我們就去報了案,可是找不到你,你知道咱爸是怎麼去找你的嗎?他把工作辭了,打印了你的照片到處去發,本地發完坐車去周圍幾個城市發,幾萬幾萬塊地送出去打關系求人,定位你的手機顯示在高速公路上,具體位置根本無法确定——呵,你是真狠呀……”
“你知道咱爸那個脾氣吧?老好人了,可是你跑掉之後他就變了。他怪媽,他覺得是媽給你逼走了;媽也是,成天成天酗酒,晚上自己躲在房間裡哭到天亮。”
“無休無止的争吵,家不像家,那種身處地獄的感覺你能體會嗎?!”
許之蕪眼眶裡的眼裡從眼尾溢流下去沒入鬓角,鼻塞讓她的聲音變得厚重而嘶啞。
她坐起來,雙掌撐着沙發,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許之蘅,心理崩潰得如決堤的洪水——
“好好的一個家啊,因為你碎掉了!就因為你!我以後沒有家了!許之蘅!你知道嗎?!”
“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我現在甚至連叫你之蘅都覺得有罪惡感!知道嗎!”
“我恨你的,我真的恨你的,可是我看着你,我又做不到真恨!我好痛苦,你讓我厭惡我自己!我不知道為什麼……”
許之蕪雙眼赤紅,語無倫次道:“媽躺在病床上時,我看着她那麼痛苦,那一瞬間我真的想你死你知道嗎?我甚至想在你身上捅個十幾刀,可是我走出去,我看你就那樣可憐兮兮地坐在病房外,我……我又覺得很無力,甚至連手都擡不起來。”
那種割裂的感覺,折磨得許之蕪快瘋了。
她甚至覺得,許之蘅還不如不回來,不回來,她的恨就會變得無比純粹。
“你讓我原諒你是嗎?”她似哭又笑,盯着許之蘅一字一頓道:“除非我死。”
字字猶如泣血。
許之蘅怔怔看着她,隻覺得腳掌心的寒氣好像上遊到了她的心口處,情緒似乎通通都被抽走了。
她居然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她被自己的冷血震驚到了。
她為什麼沒有流淚?她為什麼會如此平靜?
許之蘅處在震驚的失語狀态中。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聲問了一句:“我可不可以抽根煙?”
許之蕪定定地看着她,伸手拭掉眼淚,“抽吧。”
許之蘅從包裡翻出煙,在點煙的那瞬間,她的手開始發抖,一點力氣都沒有,打火機摁了好幾次才點上。
猩紅的煙頭在火苗裡長長地亮了。
熄滅時,許之蘅吐出一口灰白的煙霧,心口驟然疼得厲害。
好像一隻手緊緊地攥住了她的心髒。
她難受地用力用拳敲打胸口,力道大到發出了“咚咚咚”的聲音。
許之蕪緩緩坐起身,低頭透過那層煙霧看着許之蘅——
這個跪在地上抽煙的女孩是誰?
她覺得這樣的許之蘅好陌生,陌生到她甚至想不起許她從前的模樣來。
許之蕪花了好幾秒,才從模糊的記憶裡撈出一張充滿朝氣恬美動人的的臉龐來。
可如今她面前的女孩,慘淡而狼狽。
“對不起。”許之蘅咳嗽了兩聲,重複了一遍:“對不起。”
“你這幾年——”許之蕪欲言又止,想問她這幾年到底在外面做什麼,為什麼不回家,但她又不願問。
“姐,那時候我真的隻想出去走走。”許之蘅吐了口氣,“我忘了當時我到底是怎麼想的,大概是鬼迷心竅。”
青春期的叛逆出走,她為之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許之蘅抽完最後一口煙,低頭在茶幾上抽了張紙巾,把煙蒂摁在上面緊緊握滅。
指間驟起的燙意反而讓她平靜了下來。
“我隻是想出去放松幾天就回家,可是後來,我回不來了。”
“你知道的,我當時那個網戀的男朋友,你總讓我不要跟他聊天,我總後悔當時為什麼沒有聽你的。”
“他騙了我,賣了我。”
許之蘅擡眼,“你想問我這幾年都做了什麼對不對?妓女,最最下九流的,給錢就能随便上的那種。”
“我跑過又被抓了回去,再跑又被抓回去打,于是我不敢跑了,因為太害怕了,太疼了。”
“再後來——我又覺得我實在太髒了,所以我不敢回來,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你們。”
許之蘅用着最平靜的語氣,說出如刀鋒般鋒利的話,刺傷别人的同時,也在割破自己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