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之蘅站在樓梯的第二階台階上,一動不動,腦子裡一片空白。
不要醒……
不要再響了……
她這樣在心裡祈禱着,從未有過的虔誠。
分秒仿佛被無限拉長,許之蘅渾身僵硬,聽見一聲惺忪的疑問:“你們……幹嘛呢?”
地上的男人問完立刻清醒過來,旋即怒得翻身坐起。
“操!幹嘛呢!”
許之蘅想也沒想,拽着小芸三階兩階地邁下樓,迅速地沖出小樓。
林間蟬鳴此起彼伏,急促、聒噪。
路上,她們喘着氣在夜色下奪命狂奔。
男人們追在她們身後,嘴裡咒罵不斷。
在五六百米遠的地方,許之蘅被扯住頭發按在地上。
身邊的小芸在瘋狂地尖叫,而她被滔天的絕望給淹沒。
她沒跑掉,這已經是最壞的結果。
*
許之蘅雙手被反綁着坐在地上,怔怔盯着不遠處的沙發腳。
容國盛來了。
他垂下頭,一言不發地看着地上的許之蘅,臉上是一種山雨欲來前夕反常的甯靜。
幾秒後,他猛地擡腳踹向許之蘅的肚子。
許之蘅倒地,疼得發出一聲哀吟,身體蜷縮起來。
容國盛沉聲開口:“帶她去廁所。”
水龍頭的水柱注滿水池,許之蘅的頭被死死按在裡面。
她不斷掙紮着,憋氣嗆水吐泡,卻逃脫不掉。
她無法抑制地又想起那一晚——
昏暗的橋,渾濁的河水,瀕死的窒息感……
她的噩夢。
水蕩漾飛濺,鏡子上,地上,身上。
她雙腿緩緩顫抖彎曲,脫力的身子往下滑。
男人們松開手——
她的下巴磕到池邊緣,猛地擡頭深吸空氣,往後踉跄兩步,摔在地上。
許之蘅就像一條跳缸脫水的紅臉金魚,躺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嘴巴張合,胸腔起伏,身體一下一下地抽搐。
容國盛走進來,锃亮的皮鞋踩在她的腦袋上。
“你是我買來的。”
鞋底狠狠碾了兩下。他的語氣陡然狠厲:“你是我買來的!”
天花闆上的燈被他的身體擋去,而她癱軟在他的陰影之下。
她甚至單純地以為這就是結束。
可這不是結束——
當她屈辱在無數雙充滿惡意的眼睛下被掰成各種姿勢時,她突然覺得死亡或許容易上許多。
許之蘅終于明白人心有多麼可怕,人性惡劣到何種地步。
快門聲咔哒,咔哒,咔哒……
淩遲了她。
容國盛身子松弛地靠在沙發上,手裡捏着她和小芸的身份證,念她們的名字和家庭住址,最後冷聲說:“再跑一次,我就把照片寄到你們家,貼到網上。”
一句話的殺傷力,大到瞬間推平了她所有的念想。
許之蘅閉上眼睛,身痛心疲,想哭卻沒能流出一滴眼淚。
*
容國盛在C市關系硬混得開,手底下有三四來個按摩院,幾天之後她和小芸被送到南區新開的那一家按摩店。
那家店占地面積并不算大,隻占了一層,裝潢但是精緻。
燈光朦胧暧昧下,一群濃妝豔抹的女人裡,許之蘅看見了青子。
青子也看到了她,于是朝她笑了笑。
當時C市很亂,尤其是她們那個片區。
許之蘅曾經親眼見到過——
青天白日,有時人在大道上走着,一輛面包車開過,下車給人架上車帶走;要不然就是一群小年輕拿着西瓜刀,鐵棒之類的,喊打喊殺昏天暗地,比港片古惑仔還要古惑仔。
稍微僻靜的巷子小路,入夜稍晚走進去,不定哪裡就竄出來個劫道的。
走十回得被搶個兩三回。
後來整改嚴打之後,治安才好了些。
她們的住處離得不遠,在一所小學的背後那塊。
是一棟四層的民房,被容國盛全租下。
在那棟樓裡,一樓永遠有幾個男人在牌局裡殺得如火如荼。樓上幾層便全是店裡的女人。
許之蘅和小芸被安排在三樓的房間裡,對面空置,青子住她們樓下。
隔天,小芸就被迫接了第一個客人,回到住處之後,她在衛生間裡拼命地沖洗身體,哭嚎聲混在嘩啦啦的流水聲裡,傾瀉個不停。
許之蘅抱着腿坐在床上,把臉深深地埋進雙膝裡,沉默地如同一座雕塑。
每時每分每秒都開始變得難熬,她不知道自己頭上懸的那把刀什麼時候會落下來。
然而等輪到她的那一天,她卻分外平靜。
割掉刀上繩子的那個人,是容國盛。
在酒店房間裡,容國盛俯視着她,嘴角笑容興味正濃,“試試看。”
她跪坐在地上,低頭時鬓邊發絲散落,垂目不語的模樣就像一條卑微溫順的狗。
許之蘅可以忍受任何侮辱毒打踐踏,因為傷口會消,毆打也可忍。
她唯獨,唯獨害怕那些照片被家人看到,她怕他們對她更失望,也怕他們與自己一樣痛苦。
她不是不愛她的家人,但那時她年齡不大,還不夠成熟,并不懂得那種渾厚的親情有多珍貴。
反而日日存在身邊的家人已經讓她習以為常,而伴随而生的唠叨沖突隻讓她覺得厭煩、喘不過氣、想要逃離。
在年少時,哪怕知道任性叛逆是不對的,會傷害到他人或者自己,可仍舊要去做,隻不過為了一點點暫時的、可笑的爽利和歡愉。
如果當時她能想得多一點,或者再忍一忍……
可又……哪有什麼如果呢?
不計後果的沖動,盲目的相信,沒有腦子的愚蠢幼稚,無數誘因交彙糅合——
所以她現在跪在這裡,眼前一條黑色西褲墜落在地上,污濁如同印章般在她身上蓋下深深的烙印,她的心從此坍塌成一堆廢墟。
“送你個禮物。”容國盛最後這樣對她說。
*
許之蘅不解,但待她回到店裡時,她就明白了。
在那間給她上鐘的房間裡,無數張她的照片貼在牆上,在朦胧的粉色燈光下無聲嘲笑着她。
許之蘅猶如挨了重重一錘,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她暈眩着,聽見自己喉嚨裡發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嗬嗬……嗬……嗬
她想尖叫,可是她卻隻能發出那種嗬嗬聲。
她像瘋了一般去揭落撕扯那些照片,照片像雪花一樣四處散落,翻轉飄蕩之間變幻出種種嘲弄的表情來。
許之蘅的意志被徹底摧毀了。
打蛇七寸,而她的命脈,被容國盛準确無誤地拿捏在手裡。
再後來不久,她不能幸免地失去了她的第一次。
半年之後,行動自由,愛去哪裡就去哪裡。
可許之蘅早已斷了逃跑的念頭。
她覺得自己的脖子上好像被拴了一條無形的鎖鍊,念頭一動就扯得她心驚肉跳。
所以她麻木的什麼也不想,除了上班,其他時間她都不怎麼出門。
一年以後,容國盛甚至把身份證都還給了她們,可一心要逃的念頭卻不複存在。
許之蘅甚至覺得小芸當時說的話特别有道理——
“去哪兒呢?照片在他們手上,我現在太髒了。”
“莺莺姐,不是說從這個地方逃出去就可以了,我的心好像被徹底鎖死在這裡了。”
許之蘅想安慰她,卻如鲠在喉。
她該說些什麼呢?她能說些什麼呢?
她不再是許之蘅,她變成了一個叫莺莺的女人——
穿衣豔俗,頂着一張濃妝的臉,總是靜默坐在按摩店房間裡等人打開門。
一次三百,無數個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