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閣的環形底座中央,一架馬車大小的洪荒載具,被粗大的鐵索牢牢固定在鐵架上。
載具的外形就像一隻精壯的胡蜂,一共有三對長足:用中後兩對立在地面,而将一對前肢朝向觀禮台;胸腹部被掏得淨空,放置了前後兩張鐵質座椅;座椅被各種操縱杆包圍,這些拉杆又通過密布的機關連接到胡蜂的腹部,連接到一台放倒的圓錐體的頂點,而圓錐體的底邊則套着胡蜂尾部的噴嘴。
胡蜂旁邊晃動着三個人影:大工師司馬鈞,設計師徐伯光,還有一個就是“上天的兒子”。
司馬鈞從自己脖子上摘下一根系着絲帶的古怪枝條,将這跟不斷蠕動的“玉枝”雙手遞給皇帝陛下。
“玉枝”分叉為九,每一杈又重複其主幹,層層遞歸,直至無窮。
侍郎輕輕一推,左丞相晃過神來,便在一團漆黑中走動起來。
年過半百的李斯憑借着神奇的半圓耳環找到了自己的坐席。
即使周圍完全無光,半環的兩端也能錄下周圍的影像和身影,然後将信号傳入佩戴者的腦海,或者經過意念操縱,發送給萬裡之遙的另一名接收者。
丞相已經落座,号角開始齊鳴。
跪坐中的臣民全都向天子行兩次拜禮。
禮畢,陛下走到胡蜂的腹部,将奇異的枝條插入平放圓錐的頂部。
那結繭的手指一扭,圓錐體便飛旋起來。
其實,圓錐本來是罩在漏鬥狀的外殼之中的。
但外殼事先已經被拿掉了,以便觀察圓錐的轉動狀态。
将“玉枝”遞還司馬鈞,開國之君将手探入擁塞的座艙,依照設計師徐伯光的謙卑指引,操控那繁複的機關。
人造的提線,牽動着天外的樞機,滌蕩着噴嘴凹面内的空氣,在無需進氣的情形下噴出強勁的氣流,并随着測試者的操控而改變氣流方向與強弱。
鋼鐵支架吱嘎作響,一旦斷裂,這洪荒之器便要騰空而去了!
頗為滿意,皇帝陛下嘗試挂最高檔。
那是何種情形,就連設計這套控制系統的天才都未曾驗證。
當變速杆被嘎然掣至極限,蜂腹氣孔忽然關閉。
在經曆了片刻的沉寂之後,胡尾的噴嘴射出了紫色的閃電,伴随震耳的巨響!
軒敞的中庭裡,一切都被照亮了:
始皇帝與衆不同的容貌,十二金像詭谲的細部,倚在欄杆觀摩的衆多工匠,
以及匠人身後工坊裡那些原本黑黢黢的巨大輪廓,那些類似被測胡蜂的洪荒載具——
“大黃蜂”開膛破肚,露出腹中尖錐;
“甲殼蟲”撬開雙颚,嘴含骨白色雙圓錐;
直徑四十步的三層穹頂在角落裡積滿灰塵;
側旁是成排的水晶棺,大小可容納一頭公牛,内壁上卻是暗紅斑斑……
九層鋼架不住顫抖,強光熱浪催人作嘔。
胸前的玉枝劇烈蠕動,大工師司馬鈞試圖用高喊口号的方式穩定軍心。
隻聽他聲如洪鐘地起頭高呼:“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在場的大秦子民,無論高下,都加入這排山倒海的呼喊。
呐喊聲傳至暴土狼煙的工地,傳至外族奴隸的耳孔,傳至籠蓋四野的青天。
于是,一頭異獸應聲出籠,不飽人肉,不肯罷休……
試車成功的次年,也就是始皇帝三十七年,七月廿一,嬴政在東巡途中,在東海之上遇險落水。
他很快被救上岸,但是某些奇怪的東西已經鑽進了他虛弱的身體。
随後的兩天兩夜,同行人員聽到了天子可怖的遺旨:
他賜予的,他都會帶走。
依诏,時年二十、陪同父皇出遊的胡亥即位為二世皇帝。
與皇帝寶座一起交給胡亥的,據說還有始皇帝的一份口谕。
就是按照這份口谕,胡亥登基後互作非為,把老百姓硬生生逼反了。
當反秦義軍與官軍決一死戰時,秦二世也加入了滅秦大業。
阿房地宮裡,玉枝結出的九層鋼架被灑滿粗制石油,“豐亨之業”的十年心血被付之一炬。
熊熊烈火之中,地宮的頂棚完全塌陷,在夯土基座南側形成了一方鬥形的深坑。
在受熱扭曲的鐵杆拉扯下,穹閣和十二金像傾倒下來,在滾滾黑煙中依舊閃着金光。
成捆的管狀兵器被馬車運到起火的阿房宮工地,每根管子裡面都已經上緊了弦簧。
這是一種能夠扭轉戰局的劃時代兵器,是“豫大之業”的成果。
現在,胡亥的人将其一一砸碎,投入濃煙滾滾的深坑……
局面是如此瘋狂,以至于後世的史家不得不推斷:
是邪惡的胡亥與李斯、趙高合謀殺害了祖龍,篡奪了帝位,最終自取滅亡。
天知地知,李、趙二人從未充當幫兇,而被秦二世賜死的很多人則是從五髒俱焚中解脫出來。
用一車鮑魚掩蓋屍體的腐臭,祖龍的遺骸被拉回鹹陽,安葬在了他為自己選擇的陵墓。
此後,左丞相李斯也病倒了,長發脫落,全身潰爛,上吐下瀉,寝食難安。
在生命的最後日子裡,這名縣吏之子什麼也看不見了。
兩眼前一團漆黑,卻唯獨亮着一道紫色的閃電。
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左丞相府,
李斯突然從床上跳起來,衣服沒穿就沖入院落,
手指上天,高聲呼喊:“那光是好的!那光是好的!”
一番電閃雷鳴,将他化為灰燼。
在所有“見到那光”的人當中,趙高挺得最久。
秦二世三年七月,趙的軀殼早已糜爛不堪,血淋淋的四肢用繩子吊起,活像一頭剝皮生豬;裸體躺在蚊帳内,臭穢難聞。
隻是,他七十高齡的心髒卻遲遲不肯将歇。
當鹹陽百姓得知秦軍主力被項羽全部坑殺,大秦的帝都陷入一片惶恐,趙高的門徒便決定入宮弑君。
他們早就弄明白事情的真相:凡人偷竊天火,結果引火燒身;趙大人本不該遭殃,該死的是那狡猾的胡亥!
很快,一顆腫脹的頭顱給送到趙高流膿的雙手裡,用模糊的視線端詳着自己曾經的學生,彌留之際的宦官喃喃道:“那光是好的。”
說罷,閉上了通紅的睛瞳……
劉邦,反秦義軍一名小頭領,率領他的結義兄弟們搶先翻越秦嶺,奇襲八百裡秦川,正式終結了嬴氏國祚。
一位賢明之君于是天降鹹陽,楚漢相争的開幕也就無縫銜接了反秦起義的落幕。
矛盾的一方是禦龍氏劉邦,另一方是屠龍者項羽;前者欲重建剛柔并濟的統一中國,後者要恢複紛争獨立的華夏諸邦。
交戰四年多,劉邦由弱變強,擊潰楚軍,把對手困死在一名寡婦的帳篷之内。
這位天才領袖建立了漢朝,其國号源于發源秦嶺的一條河流,也指夜空中那道閃亮的星河。
檢視祖龍死後的洶洶歲月,漢代學者發現了曆史令人疑惑的拐點:秦帝國合法的繼承者,扶蘇,十分顯眼地缺席了。
始皇三十七年八月初一,當時擔任朔方軍監軍的太子扶蘇,在治所接到了君父所謂的遺诏,當即遵旨自刎,絲毫不去懷疑這封诏書真不真實,或者壓根正不正常。
學者們于是臆測,扶蘇隻是長子,并未立為儲君,故而無法抵擋胡亥等人的矯诏篡位。
“如果扶蘇參與進來,”其中一人寫道,“我們所知的曆史便要被改寫了。”
人們知道的曆史從來不會被改寫,否則它就不會為世人所知。
确實被重寫的,是鮮為人知的三十載,古人算為“一世”。
在這尚未被“糾正”的光陰裡,太子扶蘇違抗父命,躲過暗殺,召喚軍團,奪回帝位,完成既定事業,締造了遠邁時代的超級帝國。
然而,這位大秦三世皇帝從來沒有忘記:三十年前,親耳聽到自己的死刑判決。判決書的開頭,還有培育自己的那雙手耗盡元氣加蓋的金玺,以及那柄随書送來的、讓時年廿七的他自我了斷的神劍。
三十個冬春夏秋,那道快如閃電的紫刃,始終高懸在秦三世漸白的頭發之上。
在悶熱死寂的深夜将他從噩夢中驚醒,差點就落在其毫無血色的脖頸。
“事情會更好麼?”五十七歲的帝王眉頭緊鎖,青筋暴起,汗淋淋氣籲籲自問道,“要是神劍真的落下了?”
可能一切都太晚了。魔鬼正要他履行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