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黃石照亮的陋室,繼續充當劉家父子夜談的書房。
“不管怎樣,”劉邦繼續講述,“當年秦東門位置被勘定之後,流動的石工便被召集起來,宿營在你我所在的這座島外之島。
“官府向他們許諾:一旦海門完工,島上的土地就歸石匠們所有,從此可以安居樂業。
“兩年後,海上阙門基本完工,但秦朝已是風雨飄搖。
“石匠們經過一番審時度勢,決定加入義軍——最終也跟着其他義軍一起橫屍在那片殷紅色的廢墟。
“在洛陽,這個唯一幸存的石工建言:咱們一幹人等僞裝成築門者,把活兒做完,換取地權,然後藏在帝國的眼皮底下!
“恐怕要說,這是比翻越秦嶺奇襲鹹陽更大膽的主意。但我們幾個一合計,認為完全可行。
“就這樣,一行人繼續向東逃奔,路過泗水亭時,接上了你呂姨、兄姐、還有你戚姨和如意……”
說到這裡,七十六歲的老頭子語調竟然突然變得哽咽。那對母子慘死的亡魂,似乎突然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于是他閉上眼睛,停頓了片刻,整了整思路,然後逼着自己繼續講述:
“就這樣,一大幫人逃到雙峰小島上。發現島上的确遍布着臨時工棚。
“而最高的窩棚已經住了一個又聾又啞的流浪漢,就是恒兒你每天都去他那兒的‘狂叟’。
“安頓下來後,我們就按照計劃把海上的阙門最後糊上外層石闆,就算完工了。
“之後,官府主動找上門來,對秦東門的工程連驗收都沒驗收,就把一堆誰也看不懂的地契交給我們——
“大概,秦三世已經不需要通過海路讓大秦走向世界,他已經讓世界翻山越嶺地來到大秦了。
“真是造化弄人啊!當年的反秦義士就這樣接受了大秦的賞賜,然後在這個徹底斷絕了傳統的國度活了二十七個春秋!”
回溯了自己一生的奮鬥史,劉邦總算能停下來喘口氣了。
劉恒咀嚼着父親剛才的話,但思路很快被劉邦的一句找補打斷了。
“當年被我圍困的宛城軍民堅守不降,”背靠着壁櫥的前領袖說,“後來聽說,秦三世為了表彰軍功,特地賜給宛城了個希臘地名,叫什麼什麼波利斯。”
“尼科波利斯 Nicopolis,”兒子說道,“‘勝利城’。”
劉邦歎了口氣,掙紮着仰起身來,伸出大拇哥,指向自己身後,看着恒兒說:
“壁櫥裡有一物,我想送你。輕拿輕放。”
劉恒扶着病人,輕推他腦後的櫃門,從中取出一把看上去很考究的匕首:
手柄是獸骨磨制的,鋒刃則罩着皮套。
握着骨柄,劉恒緩緩去掉皮套,然後差點把這怪異的刀刃紮到自己大腿上!
隻見刀刃的軸心是一根細杆,兩側密密排列着尖刺,整體形狀就像一根鋒利的羽毛。
而劉恒這時才看清刀柄上刻着一聯篆字: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這是……”劉恒顫抖道。
“其利斷金的‘寒兮劍’,”劉邦确認道,“由荊轲卷在眼前這地圖中,衆目睽睽下刺向嬴政,卻失手了!”
恒兒握着荊轲刺秦的武器,思緒萬千。但最終定格在他翻湧的腦海中的,是他母親憔悴的身影。
“英雄一擊,”他自語道,“本來可以結束一切罪惡。”
“為父在想,” 劉邦沉默片刻後開口道,“如果天下不曾統一,世道是否真的會變好?大秦不該如此為難百姓,但你沒有活在百姓相互為難的年代:村與村争,國與國鬥,世世為仇。”
“你祖父劉太公老是唠叨,”劉邦繼續道,“說他從沒見過地裡有這麼多的莊稼、街上有這麼多的人口。而他的父親想必也有同感。如果民物勃興,卻小邦林立,那麼全民對全民的混戰必将愈演愈烈。必須有人站出來有所作為,越早越好。”
劉恒陷入沉思,劉邦則又回憶了他對京師的短暫占領:
“當樊哙帶人繳了皇宮衛隊的械,把秦二世關了起來,我便對鹹陽父老宣布:‘汝已被解放了!再也不用餓着肚子交糧,也不會動辄犯法!’
“這時候,鹹陽的耆老們将寒兮劍贈送與了我。
“我遲疑道:‘一柄弑君不成的兵刃,怕不适合反秦義軍的頭領。’
“而他們說:‘這就是吾等的用意:不要殺掉暴龍;馴服它,逼惡為善。’
“然後百姓們又給為父上了一個名号:‘禦龍将軍’。因為我們的族姓,因為他們的願景……”
劉恒能夠理解父親的話。
薄夫人生前在山頂課堂裡,早就跟兒子灌輸過劉姓的起源:
将近兩千年前,當神州第一個王朝夏統治的時代,在十四世國王孔甲在位期間,
一雄一雌兩條巨龍從天而降,被夏人捕獲。
夏的始祖,大禹,曾經拉起了一支被稱作“豢龍氏”的隊伍。
這些豢龍氏武士,揮舞着金黃色的神斧,逼迫百尺高的巨龍服服帖帖地為人類服務——比如,治理洪水。
但幾百年過去了,最後一個豢龍氏也早已離開了這個世界。
但幸運的是,最後的豢龍氏有一個徒弟,名叫劉累。他知道如何馴養巨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