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端詳着女人雙手捧着的短劍:
長度跟中原匕首類似,刃長一尺餘,就是通常說的“尺八短劍”;顔色上,通體呈深淺不一的深紅棕色,說明是銅質,且沒少沾血;可它表面光潔,鋒刃銳利,乍一看讓人不相信是上千年頭的古物;刃兩面上彩繪了王公貴族狩獵獅子的場面,人物外貌衣裝又顯然是西亞風格。
海倫将鋒刃放入皮套,然後背過手去,把整支匕首别在後腰的腰帶裡。
這樣不僅不便于自己拔劍,而且很容易被敵人偷走!
然後,女人主動拉起扶蘇傻愣愣的手,聳了聳細巧的雙肩,仿佛在說:“該走啦!”
就這樣,一雙人出了木屋。
日出東南隅,在迷宮般的陰山中指示着方向。
解開了拴在樹上的白馬,兩人上馬,慢跑起來。
扶蘇在前握缰,海倫則在後張開臂膀,緊緊抱住她的王子,把男人的後背硌得生疼。
“走出果園後第一個山口就能往南拐了,”女人全不看路,卻給男人指示着方向。
途中,由蒙将軍派出的、徹夜尋找太子的斥候騎兵,接連趕來與扶蘇彙合,然後同行護駕。
殿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得意,回敬着對騎士們行的“加額禮”。
出了陰山,馬隊直奔已經重建城牆的雲中城,最終回到了太子督軍府。
而對于海倫來說,則是回到了自己的宅地。
好消息:蒙将軍并沒有将督軍徹夜不歸的事情上報。
太子爺便大膽起來,讓府裡人全都管海倫叫太子妃。
過了一段時間,發現又沒人管他,便鬥膽私定終身了。
在雲中城偏西位置,有一座紅瓦白牆圍繞起來的宅院,四面屋舍都設柱廊,而院子中央還種了一棵茂盛的柏樹。
這套宅子,連同城内各色各樣的建築,無一不是在朔方軍到來之後在原有廢墟上重建的,無一不生動地注解着“大秦治下的和平”。
身為太子督軍,扶蘇可能路過過此宅,也可能沒有。問題是,他和帝國的其他軍政官員,對于境内這些“客民”的衣食住行并不關心——隻要他們守法且交稅。
但在草原上這個涼爽的夏日,當扶蘇僅帶着一名侍衛來到宅子的時候,終于知道戶主是一名伊利昂後裔,而且是海倫的二舅。
今天,十八歲的他和十九歲的她要在這間宅院裡舉行婚禮。
儀式必須得辦了,因為女方已經懷上了嬴氏的骨血。
除了一名随身侍衛,男方家裡并沒有來人;女方在世的親屬則全到齊了——匈奴洗劫之後的餘生。
甚至,海倫的先考和先妣,也以一對七寸高木偶的形式被擺放在了桌台上,以便他和她的亡靈能夠附着在偶像上,見證寶貝女兒人生最重要的時刻——又一項在中原人看來可笑甚至大不敬的西域習俗。
婚禮上,海倫的二舅充當了父親的角色,牽着小腹隆起的新娘,走向另一側的新郎,然後用一雙湛藍的眼睛望着扶蘇,把她的手交到他的手裡,從而完成了父權對夫權的交接。
賓客的人群中走出一名牙都掉光了的老妪——扶蘇後來都忘了她究竟是海倫什麼人了——手捧一隻泛着金色的圓環,顫顫巍巍來到新郎官面前,一面嘟囔着根本聽不懂的話,一面用皺巴巴的細胳膊費力将金環套在了扶蘇的頭頂,在他那一頭蓬蓬松松的棕色卷發上壓實住了。
新郎官熟識着整個過程,盡管不明所以,卻懷着一種奇怪的期待感。他從一開始就懷疑這隻圓環是純金材質,而當那沉甸甸的環冠戴在他頭頂時,明顯的重壓更是坐實了此物的材質。
與此同時,所有賓客都向這邊鞠躬緻意,仿佛是在慶賀儲君終于榮登大寶。
“這隻金環,”海倫的舅舅用秦語解釋:“這是伊裡昂末代國王普裡阿摩斯的王冠。在伊利昂王國興盛的時代,國君的金冠保留着最古老最樸素的外觀,就是一隻光秃秃的圓環。”
“這頂金環冠,”新娘的舅舅繼續,“被我們這些東遷的伊利昂遺族珍藏至今,如今作為嫁妝獻給殿下!”
扶蘇聽到這些話,他那原本就興沖沖的面容,愈發喜形于色。
十三年後,當篡位者和叛亂者全部被消滅,當大秦帝國挺過了這次瀕死體驗,勝出的扶蘇在鹹陽舉行了簡單的登基禮。
“三世皇帝”的頭頂,就戴着伊利昂末代國王的金冠。
不僅登基時,此後每到重大慶典,陛下都會戴着這隻金環冠。
當莊嚴的婚禮完成,當扶蘇和海倫至少在伊利昂人的眼裡已經是合法的夫妻,與會者便要用歌舞和美食慶賀這一結果。
院子裡擺了一張長桌,新郎新娘并肩坐在桌子中央。
伊利昂人的宴席,永遠少不了用大型魚類做的主菜。就算他們已經不再栖息在海邊,也會用一條碩大的黃河鯉魚做替代。
吃到興頭,衣着華麗的賓客們紛紛離席,在空地上跳起舞來。
新娘有孕在身,不能運動,所以扶蘇就成了舞池的主角。
那時候,一身中式服飾的他,在身穿潔白希頓的男男女女間,顯得有些突兀。
但是殿下的容貌卻與衆賓客十分合拍,也很快學會了最基本的舞步。
全場唯一的另類,其實是那位全天不吃不喝不如廁的太子侍衛。
盡管他跟人群保持着相當的距離,也沒有明面攜帶任何兵器,但那如山的身軀、那犀利的目光,讓現場最淘氣的頑童都不敢放肆。
“大家不要害怕!”新郎官忙跟賓客們解釋,“這是本主的貼身侍衛,是絕對忠于大秦的。”
見衆人還有些不自在,扶蘇覺得應該進一步介紹一下:“他名叫陸克山,是一名粟特人。”
“亞曆山大大帝在東征中迎娶的妻子,”海倫的二舅顯然見多識廣,“也是粟特貴族,名叫羅克珊娜。”
“是的,”扶蘇回道,“兩個名字詞根都是一樣的,意思就是‘光明’,是粟特人最常用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