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半正式的“太子妃”,由差役打着傘,用拖鞋中的玉足淌着雨水,信步走到争執雙方中間,跟甲乙方确認了剛才市監上報的沖突焦點;
盡管買家是中原人,但是為了能讓賣家也聽懂,海倫每一句話都使用了通用希臘語,而且說得很慢、很清晰。
“本宮相信,”太子妃在大雨中從容說,“賣家不會是故意發錯貨的,這樣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她繼續道:“從這份标明‘母駝’卻按照公駱駝價格成交的合同來看,幾乎肯定是當時溝通出了問題。也許,買方知道自己占了便宜,卻故意不聲張?”
“殿下!”買家聽到太子妃的指責,一着急把家鄉話都說出來了,自我辯解道,“小的的确是想買一批母獸自行繁育——盡管雜交的小駱駝品種肯定不如中亞雙峰駝,但肯定能在中原賣個好價錢!”
“那本宮問你,”雨傘下的少婦繼續用希臘語問買方,“按你計劃,十三頭母駝下崽後,你打算把其中的公駱駝轉賣給誰呢?”
“回殿下的話,”本地商人恭敬道,“已經有不少商隊跟小的預定了後年成熟的公駱駝。”
“這就不結了?”太子妃看着雙方說,“本郡已經有其他想買駱駝拉貨的買主。賣方已經交付的這批公駱駝直接轉手給他們就好了!”
“然後,”她接着說,“如果本地商号還想買母駱駝,那就按照合理的價格重新訂立合同。若是說時間和旅途上耽擱了,恐怕你們兩方也隻能自認倒黴了——誰叫合同當初就沒簽對呢?”
一番話,給争執雙方魔術般地各變出了一道下台的階梯;
更有趣的是,下了梯子之後,兩方還有聚首的餘地。
買家許諾幫賣家聯系想買駱駝的本地商号。
至于買家需要的母駱駝,雙方商定會簽訂新合同。這回,價格也将按照正經八百的母駱駝。
到了雨過天晴的時候,一場潛在的流血沖突不僅被化解,反而成就了一次笑逐顔開的新合作。
在買賣雙方的恭送下,太子妃重新登上了轎子,而魁梧的陸克山伸手擋住了還想繼續上前送行的商人們。
“太子妃起駕!”又一聲響亮的通報,一隊人馬又慢跑着回城了。
颠簸的轎廂裡,海倫身着輕紗,橫陳着婀娜的玉體,由盤坐一旁的夫君親手用絲布擦幹滿是雨水的纖足。
扶蘇,大秦帝國未來的天子,其實一直呆在轎子裡,從白紗遮蓋的窗口觀察着一切。
懂行的人,從魁梧的陸克山随隊出現這點就能看出,來的其實是太子殿下,而非他還沒有被正式冊封的妻子。
回程中,見丈夫一直苦着臉,太子妃便問:“夫君,怎麼不高興了?是對我剛才的處理不滿意嗎?”
“不不,“扶蘇連聲解釋,“親愛的做得非常好,我很敬佩,也很感激。”
“我還在宮裡的時候,”太子說出了心中郁結,“身邊也有一名混血侍衛,名叫若木,跟我差不多大。”
“哦,”海倫笑着評道,“那就是比陸克山年輕整一輩。”
“是的,”扶蘇繼續說,“當年,若木的父親為躲避仇家,從大夏國逃到大秦,并在鹹陽娶妻生子。除了長相,若木完全就是一個秦人:讀過私塾,知書達理——我倆至今定期通信。所以,本主一度以為所有來到中原的外邦人,都跟若木一樣心慕華夏。”
“可到了戈壁三鎮,”扶蘇不悅道,“我的認知又一次被颠覆了:不僅沒有多少外族人接納華夏文化,而且秦人跟他們打交道時,也要使用對方的語言!”
“親愛的,”太子爺輕拍着海倫的素手,“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也許,”太子妃略作思索回答,“是因為中原的曆史太深厚、規矩太複雜;也許,是因為華夏的服飾太繁瑣、文字太難學、竹簡太笨重;也許,是因為神州大地足夠遼闊、足夠富饒,以至于絕大多數百姓都是那麼的‘安土重遷’,甯願等着世界走向自己,而不願主動走向世界。”
扶蘇仔細聽着,眉頭緊鎖地點着頭。
……
駱駝事件之後,扶蘇就跟海倫學起了希臘語。
甚至,在他與擔任玉門關尹的前侍衛若木通信時,也将竹簡上的方塊字,換成了莎草紙上的希臘語。
他甚至把“扶蘇”這個名字也希臘化為“帕薩斯”,而在書信裡稱摯友為“羅穆斯”。
但是,像所有第一次接觸西方語言和文化的中原人一樣,希臘文最難的部分并非語音和詞彙。
因為,華夏語言本來就有着豐富的語音和詞彙,把兩者對應起來、然後死記硬背就是了。
最難的,其實是希臘文的文法;具體講,是那些對于中原人來說匪夷所思的語法概念。
初步的概念包括名詞、動詞、代詞的區分——這其實也不太難,照貓畫虎就是了。
學到名詞和代詞要區分單、雙、複三種“數”的時候,不解就産生了。
進一步學到所有動詞要跟着做單、雙、複數的變化時,就更摸不着頭腦了。
再學到動詞還有好幾種時态變化,而名詞、代詞、形容詞有“格”和“性别”的變化時,就讓很多學習者的腦袋爆炸了——
而這已經是“通用希臘語”,以雅典方言為基礎語法簡化的共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