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對着她,聽見她在身後輕輕說:“你若是難受得厲害,就把我當做你師妹吧,我不會生氣的。隻希望我師兄在外面,也能遇見好人。”
聞言,賀承抿得發青的唇顫了一下,黑長眼睫垂下來,已經被溫熱濕氣浸透。
很難定義這一晚陸曉憐與賀承的交談。
若說深入,聊到最後,他們并沒有得出什麼兩人都認可的結論,可若說淺薄,他們聊的字字句句,卻又觸及他們心裡最深最真的情意,将埋在心裡百轉千回的思緒挖出來曝露與煌煌燈火之下。
無論如何,那一晚之後,看起來他們至少将對方當做了朋友。
或許,比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還要更親近一些,因為賀承拼接出來的那段相似經曆,他們甚至算得上是惺惺相惜的知己。
卓弘明身亡的消息在賀承醒來的第五天傳來。
被囚禁山莊多年,親生孩子接連被害,無論身為曾經名滿江湖的五毒娘子,還是身為三個孩子的母親,南婧都是恨極了卓弘明的。
她恨得磊落坦蕩,離開時幹脆果決,重傷卓弘明時,更是毫不手軟,盡管在名義上,他仍然是她的丈夫。
可那又如何?
自始至終,該愧疚該悔恨的人都是卓弘明,多年前義無反顧追随着卓弘明來到南州城的南婧何辜?當年她甘願為他遠走他鄉,癡心錯付,如今終于親手為自己讨了個說法,她離開時一句話也沒有多說,拿得起放得下,憑誰身後說是非,她自肆意愛恨潇灑自在。
聽說,卓弘明死相極慘。
大概是毒蒺藜上淬的毒令他失了神志,也可能他壞事做盡實實在在地瘋了,山莊門人說,他披頭散發躲在屋子裡,誰也不敢見,說一入夜,他便會看見被他害死的那些孩子密密麻麻站在他的床頭,有的喊他父親,有的喊他師父,人人手裡拿着刀,人人要從他身上剜下血肉。
怪力亂神,無稽之談。
沒有人拿刀割他的血肉,是他在神智迷亂中,以掌為刃,親手将自己淩遲。
陸曉憐去外面打聽一圈,回來同賀承說起這件事時,憤憤不已:“他原來竟想用這樣的毒藥害我師兄!真是自作自受!”
卓弘明中的毒,原本是要用在賀承身上的。
那日鐘曉按照江非沉信上的線索,找到江非沉事先留下的證據,其中就包含了指向南婧被關押之處的地圖和他離開南州時卓弘明給的那袋毒蒺藜。
南婧被困在琴劍山莊深處,興許最初還與她對卓弘明的愛意有關,到了後來,愛意消磨殆盡,還疊加上殺子之仇,卓弘明能困住她,全賴于早早收走她的藥囊。因此鐘曉将南婧救出時,她兩手空空,身上一點毒藥也沒有,報複卓弘明的那一擊,用的便是江非沉留下的那一袋毒蒺藜。
這便是陸曉憐說卓弘明是自作自受的原因。
賀承是在屋子裡關不住的人,傷勢略有好轉便想出門去轉轉。陸曉憐自然是不肯的,兩人賭氣了半日,最後各退一步,将賀承的活動範圍限制在小小的江家酒肆之中。
陸曉憐打聽到卓弘明的死訊這日,賀承正坐在院子裡的躺椅上優哉遊哉地賞花。
春日裡,雨一停下來,花木便瘋長,黃的、白的、粉的各種顔色各種形态的花攀上牆頭,将江家酒肆這方小小的院落圍得花團錦簇。
他好笑地看着被氣得臉頰飛紅的陸曉憐,蜷着手悶悶咳了幾聲,傾身給她倒了杯茶:“惡有惡報,别氣了。”
“哼,卓弘明的算盤打得倒挺響,這毒藥發作已在受傷的七八日之後,若是當初師兄中毒緻幻傷了自己,誰又能想到是琴劍山莊下的手?”陸曉憐抿了口茶水,心有餘悸,“幸好江師兄是正人君子,不屑與他為伍!”
聽到這裡,賀承握着茶杯陷入了沉思。
這幾日他與陸曉憐朝夕相伴過得快活,若不是卓弘明身中毒蒺藜毒發身亡,他險些忘了這件事——
江非沉是正人君子,當初打在他身上的那枚鐵蒺藜無毒。
可他那時候又确實是中了毒的。
與卓弘明的毒相似,他那時中的毒藥也不是立刻發作起來的,可與卓弘明的毒不同,他當時所中之毒,毒性是悄悄滋長的,深入骨髓,日複一日消耗氣血,若那時他沒有受重傷,盤踞于經脈髒腑之中的毒素沒有被人發現,他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耗盡氣血,油盡燈枯而死。
這與卓弘明下在毒蒺藜上的顯然不同。
既然與卓弘明無關,那他身上的毒究竟是誰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