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過了半個月,鐘曉、江家祖孫和葛家兄弟一起回到南州城,閉門多日的江家酒肆頓時熱鬧起來。
可這熱鬧,也同時預兆着離散。
琴劍山莊的事塵埃落定,卓弘明毒發身死,江非沉入土為安,那些斥責青山城包庇賀承的人,也因為這件事,對無涯洞外那場悲劇的始末,開始有了些許懷疑。
想做的事都已經完成,大家都沒有繼續留在南州城的理由。
葛文葛武選擇在試琴會上指摘卓弘明,便算是與回琴劍山莊劃清界限。他們在進入琴劍山莊前就是孤兒,離開琴劍山莊也無處可去,這半個月裡與吳阿婆、江阿小相處生出了感情,便決定往後與他們在一處生活,相互幫襯。
可江家祖孫正在為今後的出路發愁。
他們來到南州城本是為了江非沉,如今江非沉不在,他們當然沒有繼續留在這裡的道理,可他們一老一幼,又能去什麼地方?又能倚賴何事生計?
為難之際,陸曉憐向他們伸出援手,若他們願意,處理完南州城遺留的事務後,便一路向北往青山城去,讓江阿小拜入青山城門下。
她看不出習武之人的禀賦,不能确保江阿小能成為師叔師伯親授的弟子,但即便成為普通弟子,從此身後也有師門可以依仗。而吳阿婆和葛家兄弟,雖不便拜入山門,但在青山城裡找些事做,掙點銀子維持生計,也是不難。
至于陸曉憐自己,她和鐘曉離開青山城一方面是為了找賀承,一方面也是為了四處找尋線索,厘清那一夜無涯洞的真相。之所以把第一站選在南州城,是因為陸曉憐在無涯洞外的草叢裡翻到了江非沉的那顆鐵蒺藜,如今既然已探明這顆鐵蒺藜與那一夜殺戮之間的關聯,她和鐘曉自然也不會在南州城裡待下去。
可下一站,究竟要去哪裡?
六個大人、一個小孩擠在一張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吃飯,各自兩兩一組,隻有賀承那條桌邊,孤零零地坐着他一個人。
陸曉憐看了賀承一眼,舊事重提:“我和鐘曉先送沈燭去百花谷。”
這一頓飯,進行到此刻,陸曉憐說的話都在賀承意料之中,他也早就想好了說辭:“南州城到青山城路途遙遠,吳阿婆和江阿小一老一少多有不便,陸姑娘幫人幫到底,還是把他們送到青山城吧。至于我,一則我年輕力壯,二則此處離百花谷不遠,我自行前往便是。”
顯然,陸曉憐也早就料到賀承會這樣說。
她瞟了一眼這人歇了半個月依舊不見血色的唇,心裡翻了個白眼,面上卻沒有顯露出分毫不滿,反而順着他的話示起弱來:“此話甚是。我在試琴會上與卓弘明針鋒相對,令琴劍山莊顔面盡失,雖然卓弘明已經死了,可不知道會不會有其他琴劍山莊門人對我懷恨在心,欲殺我後快。正是因為吳阿婆與江阿小一老一少,我才不能與他們一路,害他們置身險境,也正是因為沈兄武功高強,我才想與沈兄一路,得沈兄庇護。”
陸曉憐平日裡是打腫臉充胖子的性格,何曾這樣主動示弱過?
這話說完,賀承和鐘曉都一齊詫異地朝她看過來,頓了半天沒有說話。
鐘曉看看賀承,又看看陸曉憐,不知道自己不在的半個月裡,這兩個人究竟發生了什麼,竟讓他一向心高氣傲的曉憐師姐為了與這個萍水相逢的沈兄同行,不惜低頭服軟。他越想越慌,暗裡扯扯陸曉憐的衣袖,低聲提醒她:“師姐,我們還要去找賀師兄呢。”
賀承倒是沒和鐘曉往一處想。
陸曉憐說得有理有據,他幾乎被說服,甚至真心實意地覺得自己若是與陸曉憐在南州城便分道揚镳,于陸曉憐而言确實是危機四伏。他越想越不安心,偏過頭去悶悶咳了一陣,擰着眉頭:“可我并不去青山城,即便與你們同行,也隻能再走一小段路。”
陸曉憐早就在這裡等着:“無妨,等這陣風聲過去便好!”
話音剛落,賀承和鐘曉又一齊朝她看過來,各自從她語氣裡難以掩飾的興奮中,琢磨出一點異樣來。
一頓飯的功夫,大家今後何去何從各自落定下來。
大家相識的時間不長,經曆的事情卻不少,彼此間難免滋長出感情,但除了化名為沈燭的賀承,其他人終将在青山城裡重逢,因而即使陸曉憐他們決定兩日後便要啟程去百花谷,院子裡并沒有多少離散的情緒。
隻除了江阿小。
賀承他們要離開的前一天,江阿小肉眼可見的心不在焉。那晚,小家夥果然偷偷摸摸溜進賀承房間裡,趴在他床頭,一雙眼睛在夜色裡閃閃發亮,細聲細氣地說話:“沈燭哥哥,你醒着嗎?”
當然醒着。
他雖然疲倦至極,可今晚特意沒有把門關嚴,确實是在等他。
賀承睜開眼,看見泠泠月光從窗口落進來,在地上鋪出一方霜雪,而江阿小瘦瘦小小的一道影子蜷在他床頭,伶仃可憐。
賀承抵着唇悶悶低咳了幾聲,撐着床緩緩坐起身,明知故問:“你怎麼來了?”
将阿小大着膽子往前湊了湊,像隻小貓小狗似的,蹭到賀承腰間,仰着巴掌大小的一張臉問他:“我想到你就要走了……我,我以後還能再見到你嗎?”
相似問題,陸曉憐也問過。
她問是,賀承還會不會回去找她?
江海同歸,最後的答案是一樣的。他心中分明有答案的,那時卻敷衍地含糊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