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雲征舉着油燈湊近了仔細瞧牆上丹青,少年将軍策馬張弓,桀骜不羁,馬蹄之下并非金石沙礫,而是青黃相接的雜草叢林。
畫師妙緻毫巅,猶如在現場親見一般。
一旁的副将石風也好奇地湊過來,隻一眼便驚歎道:“這畫的是将軍啊!就是——”他拖長了尾音,沒接着說下去。
“不說你就憋着。”厲雲征橫去一眼。
石風嘿嘿笑着,話到嘴邊自是憋不住的,“就是看起來比将軍年輕、張揚,眼神更清澈,不像您,殺氣騰騰的。”
“就知道沒什麼好屁。”
厲雲征嘴上罵着石風,腦海中不由得檢索起關于這幅畫的記憶,約莫是弱冠之年,他跟着聖上在京郊春獵的場景。
彼時他獵得數十野物,拔得競技頭籌,除陛下賞賜外,回宮後皇後娘娘還單獨召見,賞了他一幅畫,言是宮中畫師所作。
他雖對繪畫的工筆技法不通,依稀辨認得出眼前這幅與那一副十分相似。
耳邊回響起那個俏皮的聲音:“我見過你的畫像。”
宮廷畫師所作,皇後娘娘親賞,厲雲征自是将那副畫收進匣子裡妥善放置,想來如今還在京中府邸的書房裡好生躺着呢,如何會讓她瞧見,又出現在這裡?
“可是這畫有什麼不妥?”石風瞧他盯着畫出了神,眉心擠出的溝壑簡直能養魚了,故出言詢問。
厲雲征搖了搖頭,“等那丫頭醒了一問便知......對了,外面沙坑中的人怎麼樣了?”
“人已死透了,屬下方才查驗......”
厲雲征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朝矮塌上的人瞧一眼後,引了石風吹滅油燈掩門出去,方道:“說吧。”
“此人雖穿着商人衣服,但右手虎口有繭,身上有傷疤,依屬下看,是個行伍中人。”
“身份确認了嗎?”
石風與另一名守着屍身的親衛對視一眼,不作聲。
厲雲征彎腰在屍首臉周摸了摸,最後落在鬓角處,手指撕扯着一角緩緩上拉,立時扯下一張人皮面具來。
月亮已完全升起來了,借着皎白月光看面具下的臉,高顴骨,高鼻梁,眼窩幽深,與方才截然不同。
“胡人!”石風驚呼。
厲雲征将面具甩給他,正色指摘:“胡人狡詐,因相貌極易辨認,常用易容術遮掩身份,此非罕事,你大意了。”
聞言石風躬身抱拳請罪道:“是屬下失察,願領責罰。”
厲雲征颔首:“回去後自領二十闆吧。”
“遵命!”石風面不改色應聲領罰,倒是旁邊那年輕些的親衛悄悄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還中過迷香?”厲雲征手指沾了一絲殘留在屍體臉上的白色藥粉,用指腹撚着。
“是,他是被人迷暈後以匕首刺入胸前喪命。”
厲雲征眼中劃過一道淩厲,語氣重了幾分:“這小丫頭不簡單啊。”
“要将她抓來詢問嗎?”
“不必,暫且按兵不動,她既然放出信号彈引我們來,想必還有後招,咱們靜觀其變。”
厲雲征暫時未想明白,她若是與胡人有勾連,為何要自相殘殺,還用煙花引自己來。等他真的來了,又隻是哭鬧着睡過去。
當他很閑嗎?
屋子裡,哭鬧過後的念念睡得很沉,陷落進變幻莫測的夢境裡。
一會兒夢見自己嫁人了,大紅花轎瞬間變成鐵鑄的牢籠,困得她無處可逃,鐵籠外立着一個模糊的身影。
一會兒夢見正在同送自己銀镯子的姑娘說笑,言語間對方燦爛的笑容逐漸化為陰鸷,銀镯也成了活物,蛇身繞着自己小臂,吐信間千絲齊發。
一會兒又夢見自己渾身是血,被人五花大綁丢進流沙中,她拼命呼救,怎奈無論如何也喊不出聲音。流沙即将沒過脖子的時候,岸上之人轉過身來,冷漠地持劍指着她。
念念拼命搖頭,心中有許多話想解釋給岸上的人聽,湧到嘴邊隻剩下一句。
“厲雲征,别殺我!”
這次她奇迹般地出聲兒了,喊得撕心裂肺。
被噩夢驚醒的念念出了一身虛汗,環顧四周情景後,大口喘着粗氣努力将自己從驚慌中拉出來。
厲雲征聞聲進來,不緊不慢接了她的驚夢之語:“那你倒是說說,本将軍為什麼要殺你?”
他已重新燃起火折子,火光照着他深不見底的眸色,像黑暗中的亡魂。
“我......我殺了人。”念念怯懦地應着,聲音比寒風中的燭火還要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