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的什麼人?”他壓沉了聲音故意吓唬,念念回答不上來,緩緩搖頭。
屋外的狂風不止,刮得木門吱呀呀作響,厲雲征擡高音量喝道:“不明身份就殺人嗎?你膽子倒是大!”
“他在我屋外鬼鬼祟祟,我原是隻打算将他引到陷阱中迷暈的,但,但是他竟醒了要逃出來,我實在是害怕極了......”念念驚恐地盯着厲雲征,哀聲請求:“将軍,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自以為裝的真切,殊不知絲毫驚不起厲雲征内心的波瀾。
他常年搏命于生死之間,見過太多垂死之人的恐懼,自然能輕易分辨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僞裝。
比起現在的滴水不漏,他更相信剛來時那個口不擇言說“帶我回家”的小丫頭是發自内心的恐懼。
身上疑點諸多,又刻意撒謊,厲雲征斷定念念是他追查胡人密探的重要線索,于是并不戳穿,沉吟片刻淡淡開口:“本将軍心中有數,你先去洗把臉吧。”
念念這才發現臉上僵硬的地方,是還殘留着那人幹涸的血迹,遂從懷中掏出手帕,起身到牆角處的桶裡濕了水。屋裡沒有銅鏡,她日常梳妝皆就着水面倒影,如今夜黑燈暗,水桶裡烏蒙蒙的一片,瞧不真切,隻好憑着感覺擦拭。
覺着清理的差不多,念念重新回到厲雲征跟前,他手裡還握着火折子,火舌在兩人中間舞動,無聲地照着面面相觑的尴尬。
厲雲征戳了戳自己的眉梢,道:“這裡。”
念念不明他何意,歪頭“啊?”了一聲。
“這裡,沒擦幹淨。”他補充說。
“哦哦。”她重新拿起手帕蹭幾下,将臉湊近厲雲征,問道:“還有嗎?”
溫熱的氣息在咫尺近的距離中炸開,與二人的呼吸徘徊交織。厲雲征别過頭,蜷手掩在鼻唇間,象征性地輕咳兩聲:“沒了。”
“失禮了。”念念羞赫地回正身子,微微垂眸。
厲雲征起身借點油燈的契機拉開兩人距離,狀似無意問她:“牆上的丹青,出自姑娘之手嗎?”
念念先前隻顧着藏謄抄的密信,竟忘了這茬兒,一時語遲,硬着頭皮回答:“是。小女子畫技拙劣,讓将軍見笑了。”
他無意與她品評畫作,依舊是軍營中未被正面回答的問題:“你從前見過我?”
她抿唇:“不曾。”
又覺察到對方的疑慮,出言解釋:“久聞将軍盛名,特意買了将軍畫像來臨摹的。”
“撒謊!這畫分明出自宮廷畫師之手,你從何處買來!”厲雲征給了她機會,不曾想依舊滿嘴謊話,聲色間添了幾分怒意。
“這個我倒從賣畫之人那兒聽過,據說是京城某位官家小姐傾慕将軍,尋得那畫師擲千金求将軍丹青。有投機之人窺聽此事,便仿了許多幅赝品流于市井。”
念念眨巴着眼睛給他講故事,言及此話語中滿是心疼:“我也是從商販子手裡得來的,足足花了一錠銀子呢。”
“......”
念念喟然歎道:“不過那赝品畫技實在拙劣,還不如我呢!隻當一錠銀子買将軍盛名了。”
聽出來她言語間的調侃,厲雲征并不順着話茬往下接,目光掃視一周,道:“你這裡瞧着像是個學堂,不該挂夫子像嗎?”
“讀書之人,夫子自當存在一言一行之中,不必特意挂了畫像出來。倒是這茫茫邊塞,戰亂不休,流寇不斷,将軍智勇無雙,令宵小聞風喪膽,正好挂來辟邪。”
“......”
厲雲征于戰場上叱咤風雲,難逢敵手,可論起言語交鋒,他委實略顯笨拙。往日面對嘴欠的石風,尚且能憑着主帥的淫威壓制一二,眼前這小女子顯然不會顧及他的身份。
他一身傲骨怎麼容得下别人的半點壓制,迫不及待要找回主場,因想到來之前向軍中平涼将士打聽過她的底細,便道:“戰火之下平涼城内百姓尚且食不果腹,讀書何用,姑娘來此處教書,可不是欲蓋彌彰嗎?”
“讀書與戰亂有何相幹,春秋至戰國諸侯紛争群雄割據,不照樣有百家争鳴的繁榮景象麼,況且夫子有雲言,有教無類,将軍實在不該以出身質疑城中稚子的求學資格!”
論起學問來念念盡頭更盛,刹時挺直了腰背出言駁斥,一字一頓回應他:“識字,讀史,知事,明理,然後無所懼也。”
厲雲征少時亦是進學飽讀詩書的,自知慌不擇路說錯了話,讪讪道:“本将軍并無此意。隻是好奇姑娘既飽讀詩書,若真如你所言無所懼,那方才的害怕模樣,莫不是裝出來的?”
繞了一大圈,念念方反應過來厲雲征的真實用意依舊是試探自己,冷哼一聲:“生死有何懼,小女子隻怕被将軍冤枉,白白作了将軍劍下亡魂。”
話既說到這份上,她也不再拐彎抹角了,索性将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如今邊界不太平,憑我一己之力,保全自身尚且艱難,遑論護佑這半城老弱婦孺,我想帶他們在将軍的軍營後紮營,尋個庇護之所,望将軍成全。”
厲雲征心道:小狐狸終于藏不住尾巴了。
面上依舊剛直不阿:“軍營重地,由不得閑人停駐。”
念念既是謀劃為這一幫老弱安危謀劃,也是出于私心,舉手指誓道:“隻是在附近處求個照應,并不會随意接近軍營的!何況護佑邊防本就是将軍職責之内的事,總不能眼睜睜棄這群百姓不顧吧?”
“此言有禮,本将軍可以庇護他們,不過——”厲雲征眼波流轉,唇角難得勾起一分笑容,語氣中卻帶着明晃晃的不善。
“需要把你的命交于本将軍。”
屋外狂風吹散天際的雲朵,隻餘下一輪明月寂寥高懸,顯得戈壁灘更加蒼涼怆然。
一陣風掃過屋内,吹得念念渾身起粟,她咽了咽口水,強裝鎮靜回複:“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