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清明,軍營和百福營面朝巽方各設祭台,禮敬祖先,慎終追遠。貧寒之地,禮節上不由得節略許多,然正是貧瘠下的幸存,使得衆人感懷先輩、敬畏生死之心更甚。
有衆将士的吟唱聲從軍營飄出,高亢嘹亮後婉轉哀沉,震驚四野而不絕于聽。
風聲代替鼓樂頌贊,呼嚎着掠過低伏于地的脊背,戚戚悲鳴,郎朗高歌,另有滾滾黃沙作伴禮,卷起每一寸遊蕩于半空的思念,歸埋入地。
吟誦聲停了,百福營内隻餘下沉默的朝拜,一切由心而生之物,摒棄形式軀殼,重歸于心。
正可謂潔齊而清明矣。
每年祭禮過後,厲雲征會帶部分将士在沙漠中種植沙柳,意給亡魂尋個寄托處,待樹木長成屏障,亦可抵禦風沙。
将士們每人肩扛兩棵樹苗列陣在前,小武領着孩子們緊随其後。
一番曆練下來,小武已頗具将士風範,不再夥同小家夥們肆意嬉鬧,偶爾說笑幾句立馬恢複正氣。念念瞧着他既欣慰又難過,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卻被規矩束縛得闆正方圓。
“小武,”念念喚他到跟前,刻意放慢腳步與衆人拉開距離,“在軍營這些時日開心嗎?”
小武點頭應是。
他素來報喜不報憂,念念這個問題委實徒勞,她沉吟良久,駐足蹲身在小武跟前,猶豫着道:“假若,我是說假若,我帶你離開這裡,你會舍不得嗎?”
小武不知其意,歪頭問她:“離開?是去哪裡?”
“去一個更遠更熱鬧的地方,有許多你從未見過的新鮮東西,在那裡你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樣平淡過生活。”
“和姐姐一起嗎?”小武雖對新鮮東西有興緻,但敵不過身邊人親近。
“嗯。”
小武先是脫口而出:“那我願意。”
話出口,看見不遠處浩然立于人群中的身影,複問:“那師父呢?”
念念亦回頭,望了正側頭與石風交談的厲雲征一眼,怔怔道:“他不與我們一起。”
小武噤了聲,望望師父又瞅瞅姐姐,頗有些為難:“姐姐為什麼要走,不能留下來嗎?”
“還有其他事情需要姐姐去做,你有想做的事情嗎?”
他不假思索:“我想成為和爹爹、師父一樣的大英雄。”
“當大英雄是要付出代價的,會吃很多苦,會受傷,還可能會……”她吞咽下後面的話,柔聲道:“姐姐心疼小武。”
戰場厮殺殘酷,她無力阻攔厲雲征,想保住眼前這份不忍。
“我不怕這些,師父說想要出人頭地就得吃苦。姐姐也教導我們,得能莫忘,我現在習武練兵長進了許多,定要成為有能力保衛一方的人!”
堅定的語氣打破了念念最後的希望,她揉了揉小家夥的腦袋,語氣恢複如常:“好,小武是姐姐的驕傲。”
“嗯!”小武欣喜地點頭,拉起念念的手催促,“咱們走吧,師父一直在朝這邊看呢。”
抵達種植地,石風有條不紊地組織分工,一名将士帶領一名稚子,其餘的兩兩一組,剛巧成對,偏是自己落了單。他自不情願同頂頭上官搭配幹活,不由分說從念念身邊拽走小武,麻溜地投入挖坑大隊。
厲雲征這個燙手山芋“被迫”落在了念念手裡。
“我來平涼城的第一年在草廬邊種了幾棵山桃,不知開花了沒。”
将手中的樹苗栽入坑中,念念不由得想起了她第一次在沙漠種植的場景,兩年未等到花開,今年氣溫回暖得早,不曉得會不會展露生機。
厲雲征揮舞着鐵臿往坑裡填土,聞言頭也不擡道:“晚些我帶你去看看自然知曉。”
念念搖頭拒絕,發現他專心埋土注意不到自己動作,遂輕聲道:“不必了,不去瞧尚存有一份希望,若是目睹不開花免不得失落。”
厲雲征停了動作,扶着鐵臿上下打量她,調侃道:“從前還覺得你遇事想得開,如今看來,倒是高估。”
念念不服氣地反駁道:“如何看不開了,我這亦不失為寬慰自己的方式。”
厲雲征用鐵臿背面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樹苗四周土壤,對她的辯解不以為然:“什麼方式?你慣會自欺欺人。見或不見,結果早在那裡,時時惦記弗如坦然面對。”
無意間的話踩到了念念的小尾巴,薛神醫從前也說她不夠坦然,其他事或許可以,面對感情,有幾個能修到坦然的境界?
遂噘着嘴嘟囔:“我功力淺,修行不夠,達不到将軍的高深境界。”
厲雲征夯實土壤,又晃了晃樹苗,确認它紮根牢固,溫聲提醒還死死握着樹幹的人兒:“可以松手了。”
念念恍然張開手,呆滞地看着他。
厲雲征一心栽樹,未曾覺察她的異常,亦未聽出她的弦外音,自顧自地邁着步子度量距離,揮臿挖着新坑。
挖好坑欲插新苗時,瞧見念念還愣在原地,神情木讷地盯着他挖好的坑。
“怎麼了?”厲雲征走到她跟前揮揮手。
“啊?哦,我沒事。”念念回過神,甩頭丢掉腦袋裡的雜念,道:“換我來埋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