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東梧有些吃驚,“那您為什麼不去投胎?在陰間滞留太久魂魄會消散的。”
“那有什麼辦法。”老人臉上浮現出無奈的苦笑,“說來話長,老朽有心結未打開,不甘心走啊。”
東梧道:“所以您才呆在此處,隻因此處陰氣最盛,能延緩您的魂魄消散。”
老人點點頭:“不過,這裡還不算陰氣最盛,我知道一個陰氣更盛的地方。”
“在何處?”東梧心中閃過一絲希望,“晚輩今夜如果補魂不成,水晶棺裡的人醒過來的勝算就會又少幾分,所以還請您告知。”
老人看着水晶棺道:“心誠至此,你這位朋友一定會醒過來。”
說罷,老人站起身,帶他乘了一葉小舟,去往河灘深處,在一個河中央的小渚上停下來。
小渚上很靜谧,四周全是蘆葦蕩,即使在五月的朔月,陰氣也足夠充沛。
東梧點燃了引魂燈,引出來的天魂不再虛浮,他再次取魂,魂片穩了許多。
東梧怕有閃失,捉了一隻螢火蟲做媒介,将魂片放在螢火蟲身上,再開水晶棺替裡面的人補魂。
後面補魂很順利,東梧補完,休息的時候跟老人聊了幾句,道了謝便告辭走了。
以後每逢朔月,東梧便來此補魂,老人興許是寂寞,東梧每次來的時候他都在,跟東梧聊一會兒,有時候東梧會帶酒肉點心來,兩人坐在一起喝酒聊天,頗有意趣。
後來交情漸深,東梧不忍看他魂魄虛浮下去,偶爾給他帶一些住魂的靈藥。
老人感念東梧的好意,漸漸地,将自己的身世和心結全部告訴了他。
老人叫趙懸濟,祖上世代行醫,他也沒有例外,傳承了先祖的衣缽,在當地開了一家醫館。
有一年冬天,有個落魄書生昏倒在他醫館門口,他叫藥童把書生拖進來,救醒了他。
書生叫成望邑,來此地趕考,他出身貧寒,在路上花光了盤纏,于是餓昏在醫館門口。
趙懸濟可憐他,把他帶回家,讓他将養了幾日,又給了他盤纏去應試。
後來趙懸濟再聽到他的消息,他已經入朝為官,今非昔比了。
可趙懸濟不知,他救的是一個恩将仇報的小人。
趙懸濟的長子趙淵向來體健,卻在一天夜裡睡覺的時候死去,再也沒醒過來。
他妻子受不了喪子之痛,沒過幾年也去了,他老母親傷心過度,哭瞎了雙眼。
有一天夜裡,趙懸濟夢到妻子一臉憂傷,告訴他長子趙淵是被人所害,才早早去世的。
趙懸濟問她怎麼回事,妻子憤恨地說,有個叫成望邑的高官,因趙淵與他生病的兒子生辰八字相同,便托陰間之人買了趙淵的壽命,換到了自己兒子身上。
趙懸濟大驚,他沒想到壽命還可以用來買賣。
妻子囑咐他殺了成望邑,為趙淵報仇雪恨,她在黃泉之下才能瞑目。
趙懸濟醒來以為隻是一個荒誕的夢境而已,便沒有當回事。
誰知從那以後,妻子日日來他夢中,催促他替他們報仇。
趙懸濟再也沒法不上心,設法去成府打聽,沒想到真的打聽到一個江湖術士。
趙懸濟花了重金,在江湖術士嘴裡得知,竟真的有人從他這裡買了趙淵的壽命,那人就叫做成望邑。
趙懸濟又恨又怒,跑到成望邑府上,想要讨個公道,誰知成望邑閉門不見。
趙懸濟沒辦法,在他府前大訴冤情,引來無數百姓圍觀。成望邑被逼無奈,把趙懸濟請至府中,好吃好喝招待幾日,卻堅決不認賬。
等風頭一過,成望邑便找來家仆,将趙懸濟毒死,屍身埋在了後花園裡。
趙懸濟說完這番話後,仿佛又蒼老了許多。
東梧問他,為什麼來了陰界沒有去報案。
趙懸濟歎息不已,說他一來陰界,就去冤案府報案。
當時還是舊陰界,官官相護,腐敗不堪,冤案府根本不作為。
府吏讓趙懸濟回陰魂嶺等候,結果等了很多天也沒有等來。
趙懸濟無奈,又去冤案府,去了許多趟,都被各種理由趕了出來。
後來他隻好托人去求判官,誰知消息沒帶到,反而招來許多陰差,為首的陰差說他造謠生事,将他罰下了地獄。
趙懸濟在地獄蹉跎多年,支撐地獄的鎮陰柱因受怨氣腐蝕而倒塌,之後便是震撼三界的鎮陰柱大劫。
鎮陰柱倒塌後,衆魂出逃,趙懸濟也随着逃了出來,從此藏匿在陰魂嶺。
鎮陰柱大劫後,天地晦暗,衆魂禍世,三界大亂。
趙懸濟在陰魂嶺躲過了劫難,二十年後劫難平息,陰界換了新主東嶽大帝。
可此時的趙懸濟已經再也經不起磋磨了,他再也不敢冒險,隻日日在三生石旁苦等,等哪天東嶽大帝經過,他好直接面聖。
但是他等了五年也不見東嶽大帝經過,他的魂魄卻越來越虛浮,就要消散在天地間。
趙懸濟後來找到了這裡,這裡陰氣充足,維持着他苟延殘喘的性命,再也無力去做其他的事。
東梧告訴他,鎮陰大劫後,陰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許多過去的事已經無從查證了,而且現在陰界混亂,百廢待興,東嶽大帝恐怕也無暇顧及這事。
就算他告到東嶽大帝面前,估計也得不到解決。
趙懸濟面容慘淡地笑了笑,說有人能聽他說這些,他已經滿足了。
他說自己将不久于世間,最大的遺憾,是沒有看到作惡的人就地正法。
東梧安慰着他,又與他暢飲,直到天際泛白。
東梧回鳳鳴山後,沉思許久,一直在心中閃過無數次的念頭又浮現上來。他再三考慮,終于下了決心。
這一日,東梧見到趙懸濟,卻見他魂魄又虛弱了些,知道他時日無多。
東梧告訴趙懸濟,說他因補魂之需,打算日後長留陰界,也許以後有機會替他查清楚此事。
趙懸濟一聽此話,竟然愣怔了半晌,在東梧面前跪下,鄭重地拜了下去。
東梧急忙去扶他,趙懸濟老淚縱橫,銀絲散亂,哽咽着說不出話,卻硬是不肯起來。
趙懸濟跪在東梧面前,恭敬地拜了三拜。擡起頭時,突然長笑不止,一陣陰風刮起,他的魂魄再也難以聚攏,随着螢火蟲的微光,竟消散在了空中,杳無所蹤。
東梧知道他這是得了承諾,了了心結,終于不再苦挨,從此解脫了。
東梧在蘆葦蕩裡挖了個坑,将趙懸濟的水囊葬在裡面,填土埋好,又立了一塊無字碑,很久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