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安躺在床榻上,一動也不想動,也不想吃東西。
豎甲跟他說了些什麼話,他也沒像沒聽見一般,沒有任何反應,隻是躺着,眼睛盯着房頂。
腦子裡隻是反反複複響起祖母說的話,父親是如何跟衛茅走近的,如何認識了餓鬼,如何偷到的六字尺,最後,祖母說,成家的災禍即将來臨。
祖母說,從曾祖父開始,成家的每一個兒郎都為了挽救家族的命運付出了很多努力。
她說,安兒,你也不能例外,你是成家的希望。
成家那麼多人的血,不能白流,以後,挽救家族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他聽了這些,沒有說話。
祖母忽然哭喊着問他,安兒,你聽見了沒有?
他喉嚨幹澀,說聽見了。
祖母說,你身上流着成家的血,你曾祖父,你祖父,你大伯,你父親,還有我,都會在九泉下看着你,保佑着你除掉那些人,光複成家。
你要活下去,娶妻生子,把成家的血脈傳承下去,這樣,才對得起那些死去的親人,你聽見了嗎?
他說,聽見了。
祖母鄭重地跪下,跪在他身邊,對他說,安兒,祖母要你在祖宗們面前發誓。
他沒有說話。
祖母說,我說一句,你念一句。
我成安,是成家嫡系子孫,從今日起,我将擔起挽救家族的重任,鏟除陰鬼,光複成家,如違此誓,不得好死。
他像個傀儡一般,木然地重複着這些話,直到天際泛白,祖孫倆才從祠堂離開。
成安在房間裡呆了許多天,期間父親來看過他,父親頭發全白了,但精神恢複了往常,臉上還出現了笑容。
父親對他難得的慈愛,勸他吃飯,陪他講小時候的事,但對那些事,他隻字不提。
祖母也來看過他,祖母滿眼心疼,勸他慢慢接受那些事,說他日後定會娶妻生子,過上安穩日子。
妹妹成伴娣也來找過他,她跟他哭訴父親霸道無情,也不問她願不願意,就将她早早嫁出去。
在聽他們說話的時候,成安都像個木偶一樣,躺在床上,臉埋在被子裡,一言不發,沒有什麼回應。
在成伴娣出嫁的第三天,成嗣像往日一樣去上朝,朝堂之上,衡州刺史當衆彈劾成嗣勾結鄰國,意圖謀亂。
文武百官難以置信,素來謹小慎微,唯唯諾諾的成嗣如何能做出這種事。
衡州刺史将截獲的鄰國内臣密信呈給君王,皇帝讀完信後龍顔大怒,當即下令,将成家滿門抄斬。
昭文庸奉命押送成嗣回宅,成嗣從始至終沒有一句辯駁,面容憔悴蒼老,任由擺布。
到了成家,昭文庸監督下人封宅院,押出成家人,遣散侍女家丁,清點成家财物。
半日光景,本來就沒落的成家更加慘淡,成家人數也少得可憐,隻剩了三口人。
成老夫人意志還算堅強,戴着枷鎖立在成嗣旁邊,一聲不吭。
成嗣的兒子成安像被人抽走了魂一般,眼神空洞,木然地站着,全無往日的少年風采。
昭文庸緩慢地踱着步,看着底下人忙活,他經過成嗣身邊時,停下腳步,眼睛依然盯着下人,低聲道:“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你把欠趙家的東西交出來,我可以讓你們少受點罪。”
成嗣白發散亂,聲音幹澀:“成嗣不懂昭大人的意思。”
昭文庸哼了一聲:“敬酒不吃吃罰酒。”
說罷,昭文庸提腳走了,成嗣閉上了眼睛。
西市大街上,囚車辘辘而過,街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成安縮在囚車裡,雞蛋菜葉砸在他頭上身上,看上去十分可憐。
郁淙站在人群中,閑散地搖着折扇,啧啧感歎:“陸衍也真是夠倒黴,在陰間被你整,在陽間被皇帝老兒整,哪邊都不好受。”
東梧看着囚車,心中泛起一絲波瀾。
郁淙伸了個懶腰,順道把手搭在東梧肩上:“陸衍被砍完腦袋就該回陰界了吧?你不考慮考慮給他捏個護身決什麼的,少讓他受點皮肉之苦,說不定陸衍到時候心情一好就不回天子山了,依舊踏踏實實跟你幹,你豈不是就賺大了?”
“你還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東梧不想再看,往人群外走去。
郁淙懶洋洋地在後面道:“這麼快就要走,我們不是說好看完陸衍砍頭再回去麼?”
東梧道:“我請你喝酒,走了。”
“喝酒?好啊。不然我們找個離刑場最近的酒館,邊喝邊看砍頭?”郁淙興緻勃勃地追上去。
陸衍被貶到人間那一年,《陰律》剛剛推行不久。
以往的陰界是沒有明确的律法制度的,有且僅有的條律隻用來管治罪魂。
東梧接管了混亂的南陰界後,便在三界搜羅人材,打算制定一套律法體系。
于是,東梧在人間物色到了崔允,将他挖到了陰界。
崔允精通法學,在南陰界勘察一年後,著寫了一部法典,起名為《陰律》。
這部《陰律》所面向的人群,除了罪魂,連官吏都囊括了進去,包括閻羅王他自己。
然而這部法典不僅面對的人群廣,還很嚴苛,甚至有些锱铢必較。
同以往陰界頒布條例一樣,人們并不覺得跟自己有關系,該怎麼過還怎麼過,直到崔允處理了一起聚衆鬥毆的事件。
這其實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在陰界司空見慣。
凡人死後進入陰間,要在陰間等到壽數滿一百歲,才有資格去輪回道排隊。
人間比陰間繁華,所以大部分亡魂都盼着去投胎,陰壽滿一百時,少不得還要慶祝一番。
在背陰域曼珠城,就有這樣一個倒黴男人,因為慶祝百歲陰壽犯了事。
這個男人名叫張五郎。
在一個彼岸花開的美麗早晨,倒黴男人張五郎迎來了他的百歲陰壽。
這天早晨,六道司的兩名陰差拿着生死薄,來到了他家,告訴他明早就可以去六道司排隊了。
張五郎大喜過望,呼朋引伴,在曼珠城一家酒肆裡慶祝一番後,醉醺醺地回了家。
回家就乖乖回家,然而他不,他偏要去作一番死,繞到東鄰家敲了門。
鄰居楊三郎一開門,張五郎就一通顯擺,說他要去投胎,享受人間富貴雲雲。顯擺完不算,還要挖苦人家一番。
于是,楊三郎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揚言要揍他。
張五郎立馬逃回家鎖了大門,鎖完還在隔壁罵人家。楊三郎怒極,把他們家牆拆了,翻過去揍了張五郎。
張五郎被揍得不輕,咽不下這口氣,當晚叫了一幫人去揍楊三郎。
楊三郎也叫來一幫人,兩幫人集體鬥毆,幾殘幾傷,現場慘烈不能收場。
事發之後,巡城官差将他們押往城主處。
曼珠城主都沒當回事,按慣例罰了他們延遲入輪回的時間。
這事依流程記錄在冊,層層上傳。按照以往來說,這種冊案不會有人翻閱,隻是堆在冊案司而已。
但是,傳到判都察司崔允那兒,冊案就停住了。
崔允拿着冊案奏明東梧,帶着閻羅令把所有參與鬥毆的人都抓了過來,集體依《陰律》判入畜牲道。
就連曼珠城主,也以漠視律法的罪名罰了半年陰祿。